庄子上现在人手有些不足，若大批流民数日后入庄，安置的房舍也是问题，不过事情总要一步步的来。诸事商议妥当，入城与娇妻团聚的陈瑜也早送来几十人的晚食，由城门守卫用吊篮放下，十来坛酒，数十斤肉食，加上其他菜肴，足够五十人的分量，得知草亭众人也还未用晚饭后，周原吩咐林忠尽数抬来草亭。
菜只是普通的时令蔬菜，肉食也都是未切细的大块卤猪羊肉，在周原看来，除了盐味充足外，实在算不得上什么佳肴，但是在黄，石二人看来，却是难得的丰盛，毕竟就算如他们一般的流民首领，一年中能享受肉食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
所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在这时代远不是普通人能够享受到的，以周原庄上为例，一户庄户四五口之家，连能稍事劳作的妇孺都算上，辛辛苦苦的不断劳作下，勉强能耕种三十亩地，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能收麦六十来担、粗粮二十担，将细粮缴纳庄上的田租，所余的大部分换成高粱等口感粗杂的粗粮，加上每年必须的食盐等开支，一家人还能常年吃个饱饭，每隔五六年的节余还能给家人置办一身粗布衣衫。但价格是细粮十多倍、是粗粮数十倍的肉食却是一年也难得尝到几回，而且若一遇到灾年减产，一家人就得有一两月甚至半年左右靠稀粥过活，这又如何让普通人能够不越发捏吧着口袋过活？
更何况这些客居此地的流民，他们的生存条件比之周原庄上的庄户更是不如，不要说肉食了，便是常年能有一口粗粮吃饱都要谢天谢地了。
菜肴抬入草亭时，飘动的肉香让门外的百余人纷纷暗中看得双眼发直，也让周原见了惊讶不已，周原索性便让黄正达与石元将各类菜肴与肉食尽数分下，只是近两百人的分量却是远远不足，周原又让林忠与城门的首领商量，将银子送去二十两，再到城中商铺去买来，也给城门的众守卫留足了酒肉钱。
黄正达还颇为不好意思，石元却感觉这个年轻公子极对自己的脾胃，他与黄正达的几个儿子也熟，大声吆喝着让他们将近处窝棚里的桌子抬十数张出来，又说今晚的准备的饭食怕是不够，喊自己手下去将晚上准备的饭食一并选干的抬来，这边也赶紧架火赶饭。
黄正达都为自己一众手下许久未见过肉的丢人样子感到脸红，尴尬的对周原拱手说：“让周公子见笑了，只是黄某既为此地的主人，又怎好意思让周公子来破费。”
周原哈哈笑着说：“黄首领这就太客气了，区区一顿饭食而已，你请我请不是一般。我可最厌烦那些什么烦冗了。”
也不用等外面规制齐整，这边酒菜上桌后当即开动起来，只是照此时的规矩，有资格落座的不过周原，黄正达与石元三人而已，既然吃酒人少了怎显得出气氛，林忠被周原拉来按在桌上，黄正达的长子与手下赵玉也被邀入席，石元手下两员干将也上得桌来，酒席开动间，气氛也渐渐热切起来。
酒过三巡，一一轮过，被周原强敬过一碗的林忠始终放不下心中主仆有别的执念，甘心做着斟酒的差事。周原也不再强求，端碗对黄正达与石元笑着说：“黄首领与石首领都是德高望重，做小子的长辈都是绰绰有余，你们一口一个公子，我还浑身别扭得紧，我看干脆你们直接喊我阿原就好，或者叫我玉轩也行，我这做晚辈的，自然要先干为敬！黄叔，石叔请了！”
黄正达听得周原的话语，心下震惊不已，还未等他回话，旁边的石元却是大力一拍桌子，瞪眼赞叹：“好！好！我石元生平最佩服的就是将那些狗屁礼节视如无物的人物！周原！周玉轩，就冲你叫的这声石叔，这碗酒我石元也干了！不但这碗，我们要连干三碗！”
黄正达也是心下有些激动，想他为大宋明门之后，曾为真定富豪，那时候若周原叫他一声黄叔，他自然坦然受之，只是自家破流难江宁数年来，不要说地方上的富贵豪强，便是城中的一般衙役公差，见到他时也是直呼其名的多，何能得到如周原这等贵人的尊敬？
人都是要对比之下才能感觉到有些东西的珍贵，与周原几碗酒下肚，见到周原虽然行止挥洒随意，对他与石元却是决没有半点敷衍的姿态，黄正达也能知道周原对他们绝对是真正的尊敬，尽管他不知道周原对他们如此态度的由来。
待这边一轮酒过，周原取过一坛酒倒入林忠的碗中，端碗说：“在庄上的话，一是没有机会，再者七叔也定然不许，不过林叔十数年来为周庄上上下下操劳不休，我周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来感谢林叔的恩义，这碗酒当敬林叔多年来的忠心操持。”
林忠颤着双手接过酒碗，哽咽着说：“公子，林忠不过一个下人，担不起这碗酒，更担不起你的称呼”
周原正色说：“林叔不可推迟，所谓主仆有别，其他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周原能有如今的财富地位，不过是仗着我周家父祖历代积蓄遗留，其他地方我与林叔并没有不同，若论为人处世，事物精熟，我向林叔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以后周庄上下要林叔你操持的地方还多，小子先干了！林叔请！”
对饮三碗后，偷偷抹泪不止的林忠再想起来斟酒，别说是周原，连黄正达与石元也是坚决不让，虽然在当世的礼节上，周原刚刚此举有些让人动容，但黄石二人数十年人世浮沉，对很多东西看得比一般人要通透，也能理解到周原一番话对林忠的震动之深。
斟酒的事由黄正达的两个儿子代劳，几人喝得兴起，黄正达狠心将库中存酒再搬来二十坛，见到石元大笑声中发亮的双眼，知道自己今晚绝对逃不过去，也干脆放下各种心思。
以此时代的酿酒技术，所谓佳酿也不过二十来度的黄酒，与后世动辄五六十度的高烧相比，在周原看来，也就比啤酒强点。周原来者不拒，酒到碗干。十多碗下肚，也只稍有些醉意而已。不过席间众人都没他这么好的酒量，正所谓酒后吐真言，相比较后世酒场的勾心斗角，这桌上数人酒酣耳热之际，早已将他视为至交好友一般，而听得席间众人言语，周原才清楚的了解黄正达与石元的此生种种。
黄正达自不必说，富贵之人能有他这般怜悯苦难的确实少见，而且他即使家破之后依旧坚持自己的立世原则，而后带着数千灾民千里苦难到江宁寻活，即使有机会在江宁再起家业，也多次放弃，手中余财也多用与收容真定流民，即使手中掌握着两千余流民达数年，这些年来原本千两银子的身家居然只剩余百两左右。
只是相比较黄正达对真定流民的千般悲怜，石元此人的种种更让周原动容。
石元祖籍河间府，十六岁时随父亲石中信流难到江宁，当时江宁府周边河间府的百十流民以河间张文为首，石中信到来后，因张文极为钦佩石中信的为人，与众人推石忠信为首，自己甘愿居于其后，其后数年因北地灾祸频繁，石忠信收容北地流难近千人，为争流民在江宁的生存地盘，石忠信领手下与江宁诸势力血拼数十战，石元的两个哥哥均战死，便是石忠信本人也因残目断臂后不治。
其时石忠信掌北地河间府流民已经有近五年，其身死之时除了膝下石元一子外，再无他物，家中仅剩数日米粮，不要说什么买棺木厚葬了，便是裹尸的草席都是床上扯来。
石忠信入土当天，千余北地流民自发齐聚城东乱葬沟含泪送行，而后张文与众流难再推石元为北地流难之首。
其时年近二十的石元接过重担，领着河间府众在江宁挣扎求生，本已立誓此生不娶的石元在二十六岁时被张文的女儿灌醉后圆房。
石元本有三子，只是长子在数年前与采石帮的争斗中丧命，只余下次子及幼子两人。便是这两子，也在与江宁诸多势力的绞杀中多次险死还生。
而石元此人也如其父一般，不仅家无余财，便是岳家留给他的家产也被他尽数拿来全力安置流难，而石元的居所也与所有的河间府流民一般，只是江宁城下众多窝棚中极普通的一间而已。而黄正达对他的佩服正是由此而来，兼且光从石元酒热时脱去上衣露出来的数十狰狞的疤痕，周原也能想象出他此生所经历的生死。
而黄正达对石元种种恶言甘心忍受也并非没有由来，当初真定流民随黄正达来江宁时，正是石元力排众议：流民在江宁的生存空间本就极为狭小，靠着与江宁各个帮派的血腥争夺，石元等才为自己手下的一众乡人争得一块立足之地，可真定数千流民一到后，石元不但拿出多年节省下来的钱粮，还要为他们划出一块活命的地盘，当时河间府中几乎无人认同石元的举动，但石元召集河间众人后当面轮斧从自己左手挨指斩去，连斩四指后场上无人不落泪认同，如此才从不多的生存地中为真定诸人留出活命的地盘。
如此豪雄义烈人物，不要说黄正达甘心被他喝来骂去，便是周原也敬佩万分。
“石叔，小子厚颜恭请石叔满饮！在我周原心中，石叔当为当世一等一的英雄好汉！”
石元抬眼看着周原苦声笑着说：“好汉？哈哈，周原你也称我石元为英雄好汉？你可知我石家数十年来如此作为所为何来？都只是为了给我石家那无耻的先祖赎罪啊！都是为了受我石家先祖的恶行所累的北地千百万民众能稍减一二！我石家那先祖害我石家在这世上抬不起头来，这英雄好汉又如何称呼得上！”
见周原心有疑惑，黄正达叹息一声说：“老石的祖上是前朝石敬瑭，为这事，老石的阿爷三十多岁就被人讥笑一番后抑郁而死，”
周原恍然点头，石敬瑭此人的名声在有宋以来被臭到了极点，大宋民间也将北地多年的战乱祸源归结到石敬瑭身上，连带石家的后人子孙都羞为生人，只是大多数的石家人都选择忍气吞声的多，哪里会有石元父子如此爆烈如火的偏激选择。
周原肃容说：“石叔，过去之事已不可追，石氏祖上的错误也不该由你石氏一门来承担。要我说来，当今的朝廷也是推卸责任的百般借口，丢了的东西，有本事的自当自己拿回来便是，怨在前人头上可是没骨气的很，再说了，当今的朝廷若是个有点鸟用的，哪里还容得契丹辽人在北地横行百年？”
石元哈哈大笑着说：“好，你这话说得我宽心，只是我石氏总有推脱不去的责任，你那话也只是给我找个借口而已。所谓爷债父偿，父债子还，既然我祖上都没还得清，那该我石元做的，我绝不会退缩半分！我石元即使有个不争气的祖先，但我石元这辈子认准了这个死理，要活得干净利落。干了！”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数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没有停歇。一个时辰后桌上已经只有周原，黄正达石元三人还能端碗，其余几人都已被灌倒。就算只是低度酒，十数坛下来酒量已经极为吓人，便是如周原曾经有一斤半高度酒的海量也已经抗不住了，毕竟酒精考验的不仅仅是顽强的精神，**的强大更是至关重要。而且人品豪气冲天让周原佩服到极点的石元是个酒桌上的恶霸。
石元睁着一双血红的双眼，拉起已经斜歪在桌上的赵玉，大声说：“喝！老夫敬你的，你敢不喝？他娘的，装什么娘们样！”直接两指捏开赵玉的嘴来，小半坛酒直灌下去，然后满足的扔下已经人事不知的赵玉，拍开一坛泥封，对着两眼发直的周原狠笑走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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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楼下那个女汉子](/cover/118/118198/118198s.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