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五月末,将近午时的骄阳照在身上,即使河风习习,依旧难掩暑热。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对着秣陵渡口的一众人等挥挥手,杨邦武转身走进船舱,也希望渡口众人都能早日回去,以免多被这烈日折磨。只是即使船到数里外,回头时依旧依稀能见到不肯离去的周原、陈宜、陈瑜、王威、高仪、王福、以及王福身边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杨邦武心下颇为感动,而此次在江宁府二十余日的种种,回想起来也是让他感慨不已。
背上的包裹里有王家的酬金,也有陈氏兄弟及众人的礼物,还有周原让他代为转送的寿礼,以及刚刚临别时由周原赠送的木闸。
从与周原在江宁初遇,到此次再别,不过旬月时间,他所认识的那个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轻浮而平庸的纨绔子弟,已经成为一个沉毅果敢有血性担当的好男儿。
即使他才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但杨邦武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错觉对面之人不是一个晚辈,而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多年老友,而周原不经意间展现的种种惊艳才华更是让他也常自愧不如。
想他杨邦武,论出身也能算得上书香门第,他兄长乃是政和五年的进士出身,今居于青溪县尉一职,而他虽不喜诗文,但自幼也曾拜入名师门下,此后十数年间更是江湖奔波,历经人生百味,见识阅历岂是常人能及?见惯权贵豪杰的他,真心佩服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而如今,大约还要算上周原一位了。
所谓破茧化蝶也不过如此。与之相比,数十年来自己所见的那些青年才俊中极少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杨邦武呵呵而笑,摸了摸桌上的长闸,其实不用周原说什么,只从这木闸的样式,他也能猜出里面应该是一把周原赠送给他的一把利刃。
将长闸打开,当那雪亮的寒光从那嶙嶙土龙皮鞘中印出时,‘定山’二字的古朴铭文清晰的出现在百练折叠出的奇异花纹上。
杨邦武双眼猛然圆睁,心下顿时又惊又喜:没想到周原一直到刚才都还不动声色,也没料到自己不过初到江宁时,只与他闲聊中无意提到一句,他便一直记在心上。
杨邦武急步走到船尾,只是远处的人影已经不可再见,想起临行时周原的笑语,大笑中心下也是感慨万千:当真是个惊喜!还是莫大之喜。
目送陈氏的商船消失在极远之处,周原心下嘿然:希望送杨邦武的那份礼物,能让他满意,也希望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能给方家老爷子多一些惊喜,也希望方家的那位十三叔,能对自己信上的消息,上上心才是。
多想也无益,即使离王虎在周庄惨败而归才是第四天,陈展江也于昨日的来信中提到让他将庄上庄丁整编出一百来人的队伍,暂时划归到秣陵厢军名下,也提到有意让陈宜在新编的庄勇操训中跟随周原在庄上多多历练一番……
其实就算陈展江不说,周原也会逐步加大手中的实力,别的不说,就看如今朝廷欺软怕硬的窝囊熊样,有千百精兵在手,还会怕它个鸟?
只是从庄上农户中紧急操训出来的庄丁,守家或许还能胜任,若要大用恐怕都只能算勉强,而且今年的大旱始终不见丝毫的缓解,若再不加紧庄上的抗旱部署,怕有七八成人家种植的高粱会颗粒无收。
而且自己庄上这几天也才刚刚将战后的安置理顺,而照周原昨晚才整理出的设计,今后数月来庄上都将忙碌得紧,抽不出多少人手来。
过去的数天时间里,他也只刚刚将庄子上的事物理顺。王虎的再度袭庄,即使未在庄内形成危害,但一战下来,依旧战死二十人,伤残三人,抚恤和赏功一一分发下去,计:赏田七十四亩(含毙头目两人),赏银两百六十余两,算上前次所赏田、购买兵甲、各类物事、伤药、安葬等支出,总计赏田一百四十七亩、银八百余两。
将庄户家中损失算上,周庄此次损失折银足有接近三千两——好在有陈展江联络的那笔大买卖能弥补大半。
战场打扫、防御重整、伤亡抚恤、记功分赏、死难者的入土为安等等事物直到前日才归置妥当,周原也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便是有陈氏护院得的赏田抚恤被王蝶儿一笔买走,他都由得她去。
而且后山处大火过后五六天居然还有一处浓烟不绝,此事也让他心忧不已,好在昨日他领人自青河艰难涉水而上,亲自探询过后,再回忆起后世的记忆,周原才明白过来这是块宝地。
那些都不去说了,如今依着周原的计划,他手里的人手,尤其是管事的人手远远不够,即使照陈展江所提,便是将陈宜使唤得如猴样都不行。
“王叔,可有闲暇到庄上一聚?玉轩也有诸多求教于王叔之处。”对着一边有些耐不住暑热的王福拱拱手,周原笑着邀请说。
“啊!有闲,有闲!贤侄也太客气了……”王福正热得心慌,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得周原此话,忙不迭的应承道,看了看旁边不动声色的女儿,心下是又惊又涩又有疑:末不是真的就要说那事?难怪满城里都传遍了风声。就说怎么今天满心思想得都是这,哎呀,我今天可没什么准备呢,他要提起,我又拿些什么说辞,这可如何是好……
只是在周庄清凉的客堂里听得周原一番细细述说,王福才知道自己完全会错了意。
“……昨日之时我就对王姑娘大略的提了提这事,毕竟王叔也知道我周庄最近肯定是抽不出什么人手的,王叔从商十数年,在这些门路上的经验远非我等所能及,若王叔不嫌麻烦,小子便将此事正式拜托与王叔。”
王福忙笑着回应说:“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还得多谢贤侄照顾才是。”原来周原真的是有事找自己代劳,只是于自己所猜想的完全不同,纯粹就是生意上的来往,高兴之余,也稍微松了口气。心里又想道:这臭丫头居然又瞒着我在周庄买了十多亩地,当真是铁了心了,可人家未必就能懂你的心思啊。
接过递来的一打清单,王福客气的回应着,只大略看了几项,就眉头紧跳:这周玉轩当真是要在庄上大干一场了,光铁器的采购就达数千斤之巨!
王福很快就奇怪的指着手上清单上模样古怪的一样铁器问:“这是何物?江宁城中怕是没有吧?
周原抬眼笑着说:“铁镐而已,和后面的铁铲等物一样,为方便取土采石罢了,清单后有这些物品的详细打造图纸,王叔让铁器行尽管照样打造来便是,只是还要王叔尽快送来才是……”
这年代铁器的匮乏超乎周原的想象,以秣陵县为例,满县存铁不过数千斤,还多是只能做简易农具的灰口铁(即生铁),便是有近千斤精铁,也被上次周原的庄子消耗干净,而且县里铁匠的手艺也是勉强,对铁镐等未见过的物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然周原也不会舍近求远。
王福翻看后面的图样,都写得清清楚楚,也不再多问,要说起来,其实这笔买卖数字对他来说确实不在少数,总数达两百余两的买卖,即使利润不高,算下来也有三十余两银子的赚头。也确实没有其他的意思,一笔生意而已。
周原不去管王福心里的种种思量,他大致盘算了下:如今除去战后挑选出的六十名敢血战的悍勇庄丁操训警戒不停外,再将庄上护院补充到三十人后,留出两百名赶工重建民房的壮劳力,庄上的劳力也很有剩余。
只是就算全庄上下男女老幼齐上阵,再动用上百头骡马,已经持续了两月时间的大旱,也让周庄超过五千亩的高粱有大片绝收的迹象。
毕竟如今是靠天吃饭的时代,加之各种农作物远不及后世的产量,不说庄子的收租,就连这些庄户想得个温饱,辛苦耕种之余,也无时无刻不在乞求老天开眼让这一年风调雨顺。
好在地势稍低处的千余亩稻麦复种的高产良田无碍,借着数十年前朝廷大修水利之便挖掘的引水渠灌溉,今年庄上的稻产并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但对于周原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
在昨日亲自涉水沿青河艰难而上十余里后,周原终于清晰的回忆起自己确实是来过这里。
从龙王潭上行不过一里许,便是周原后世见过的小河嘴水坝。昨日水坝当然是没有见到,那毕竟是一千年后的存在,便是相传曾经在明朝初年修建的青河石堤也没有丝毫的踪影,当然更谈不上记忆中那条有三十里长蜿蜒若蛇的江阳河。
昨日周原一时兴起后,也是为了与记忆中印象求证,不顾一众护院的劝阻,徒步到了后世江阳镇的位置,却完全没有看到后世因河鱼,竹木器,淘沙而兴的江阳镇的半点影子。
在那江阳古镇的位置上,周原入目的居然是比想象中更广袤苍郁的原始森林。
千年时光,悠悠而过,心生感慨的周原再联系起后世的记忆,他也想起与周庄有十数里之远的黑石断崖,那隔断林火却久久烟火不灭的地方,原来是后世被开采数百年后枯竭废弃的煤矿所在。
煤矿的开发在如今的条件下当然只是奢望,先不说开采的艰难与否,单单要从十数里外人兽难至的密林运出,想想就会让人觉得崩溃。
好在还有眼前这条青河,也就是后世的江阳河在,周原知道若自己如后世之人一般修起一座拦河大坝,那将不再是问题。
其实就算仅仅为了庄上的数千亩旱地,这条大坝周原也是非修不可。
走过后世小河嘴大坝的位置,周原对比了下周庄的地势,即使只修建蓄水高度为十五米左右的大坝,那大坝内的河面也比周庄大门要略高。再将引水渠一路挖掘开来,也能将周庄上超过九成的旱地,变为稻麦双收的良田!
这得多大的收益?掰掰手指头算算:如今秣陵县里产麦两担左右的旱地为八两银子一亩,产米三担的水田为十五两银子一亩,而稻麦双收的良田,便是二十两银子一亩的高价,只要有人肯卖,想买的人是大把的。
仅仅这一项,就能让原本只值四万余两银的那部分旱地,增值到十万两银左右!
而这一切的前提,只需要一道石坝,一条水渠就能实现。
昨日回来后的周原将心中所想对杨邦武等人提起,也让他们惊叹不已——很多事在当世其实不是做不到,实在是时人思想的局限性。要知道在当世,普天之下也见不到几处有超过五丈高度的水利工程的存在。更不要提只是区区一个秣陵县了。
而当陈宜怀疑的提出水坝修建的种种困难,如人力、工期、成本、水害等诸此种种,周原却是大笑着提笔以当世度量细致演示一番,算法之精妙,准确,直让闻所未闻的几人咂舌。
要知当世之时,算学不过刚刚萌芽,或者后世社会一个普通的小学五六年级学生所掌握的,也比当世一些算法名家要出色,也难怪周原所演示的种种将几人深深震撼。
周原后世所见的河坝高超过三十米,蓄水深度超过二十五米,能行船的距离超过二十公里。周原也不会去奢求达到那种效果,一则没有必要,再则在没有钢筋水泥的年代,那种工程的艰难绝对会超乎他的想象。
以周原粗略计算得出的结果,若在后世水坝的相同位置修建,以此时比后世稍窄的河道缺口计算,换成后世的度量,青河水坝建成后,长度为五十米左右,高度十八米,蓄水深度十五米,顶部宽度两米,底部宽度二十五米,坝底以耐腐巨木为桩,里外两侧均以石砌,内填粘合土夯实,预计总方量一万两千余方,其中石砌为三千方,土夯九千方。
当世之人的采石,取土均靠人力,一人一日采石能有半方出头,取土比采石快,也不过三方左右,加上修石,运石,安石,运土,夯土,再将庄上百余骡马尽数派上,大约需要千余壮劳力一日不休的百日苦干才能完工。
而沟渠的开挖则动用庄上农户,预计两百人百日之内也可完成。
算到后世,仅仅是人工一项,就是数千万的巨额开支。
只是在如今,将大坝建成后预计所支工钱加上所耗各类铁器,材料,以及食用的米粮,也不过耗银数千两。
当然,这也主要归功于这时代劳力的廉价,要知道如今在秣陵县,一个精壮汉子卖命的出工一日,在包两餐饭食后,二十个铜板就能打发。
二十个铜板能做什么?以如今江东的物价,也仅能在米市买到四斤糙米而已。
如此的低廉到让人发指的成本,简直会让后世的雇工老板抓狂得集体撞墙。
再低成本也是为自己节约的。周原吩咐管家取来百两定银,笑着道:“可要麻烦王叔操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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