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秀花正收拾好着床铺,却突然听见外面隐隐传来一阵琴声。
秀花一时好奇,便停下收拾床铺的动作,侧耳听了听,却不由失笑。
穿越之前,她就七音不识六律,穿越之后,虽然旁边有个算得上风雅之人的杜仲,却也很少听这琴曲。
不过偏偏,这个人正在弹奏的这首,就是杜仲闲来无事时,经常弹奏的古曲,《归去来兮》。
可是那弹琴人的技艺,比之杜仲却是云泥之别——琴声或续或短,时高时低,就连秀花都能听出来错了音。
这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知墨低声问:“少当家的歇下了?”
秀花道:“还没,进来吧。”
只见知墨端着一个托盘,推门进来,笑道:“少当家的还没安歇?”
秀花又侧着耳朵听了听那琴声,笑道:“刚才要歇下,可是……这琴声倒……”到底顾及着登门做客,秀花才将“扰人”二字生生咽下。
知墨将托盘放到桌上,笑道:“这琴声,倒像是我们家四姑奶奶的琴音。”
秀花没说话,而是看着知墨。
知墨却浑然不觉,似是同她闲聊一般,道:“我们家三姑奶奶和四姑奶奶是双生儿,就是可惜,如此乱世,婚事,都有些不平顺……”知墨说了一半,却住了口,仿佛是才发觉自己在外人面前议论了主家一般。
秀花也不戳破,只是看看知墨端进来的碗,问道:“这是什么?”
知墨笑着将那碗端给她。道:“我见少当家的晚饭时候只顾着照顾两位当家的,吃的不多。所以特意让人做了粥来。”
秀花并不接。
知墨笑道:“少当家的无需多心,如今你们是客人。我却是主家之仆,应当替主家照顾好客人。这粥本就是预备下来的,不算什么。”
秀花听她这么说,笑了笑,道:“那好,姐姐先放在这儿,我听听这琴,等下就喝。”
知墨闻言,屈膝一礼后。便退了下去。
秀花盯着那粥碗,突然下来了,起身便到窗边,将窗户推了开。
果然,景灏就站在对面“藤院”那满是藤蔓的墙下,与每次见面一样,穿着与时令不符的厚衣。
看似听琴,实则眼睛一直看向她这里。
如今见她推窗瞪着自己,景先生倒像是早已料到一半。冲着秀花抱了抱拳,便回身进了院子。
秀花瞪了景灏的背影一眼,“啪”得将窗户关上了,想了想。又从包袱里拿出铃铛等物,系在了窗子上。
而后,秀花坐在桌子前。看着床上那碗粥,端起来。一气喝光。
不喝白不喝,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
待喝完之后。秀花端着空碗,又笑了。
也不知道自己赌个什么气,明明知道那就是一个喜欢故弄玄虚、算计人心的人。
此时,琴音已停,夏夜重回寂静,只有外面荷塘里,风吹荷叶,搅乱池水的声音。
倒是这隐隐可见的紧张之中,难得的一时闲适。
***
第二日天方微亮,秀花就醒了。
穿戴收拾整齐之后,秀花刚推开门,就看见孟传宗和刘大在院子里,正绕着这“柳园”不大的地方,一圈圈地走。
院子里,正洒扫的小厮,只当看不见这二位一般,只是尽心尽力地扫着院子。
“二位叔叔早。”秀花笑道。
孟传宗和刘大对着秀花勉为其难地笑笑,只可惜本就心情不好的他们,笑倒真比哭还难看了。
秀花知道,在山寨的时候,这几位有些武艺的当家的,每天清晨都习惯先练习一通武艺。
孟传宗使刀,刘大使斧,纵然表现出来的性格有所不同,归根到底却都是受不得委屈的人。
现在把这么两个人圈在这样文绉绉的地方,还要时时提防,还不能练刀耍斧,随时随地还可能要面对雁北王。
这不是为难人嘛。
秀花心中非常理解这二位的纠结之处,便笑道:“二位叔叔吃了早饭没有?”
刘大阴沉着脸不肯说话,只是继续走,倒是孟传宗停了脚步,开口道:“还没有。”
秀花走过去,拉住刘大,笑道:“三叔你别走了,看得我眼晕。”
刘大停下步子,没好气地说:“你眼晕算什么?老子头晕!不是说……”他粗声粗气地,引得院子里的小厮纷纷偷眼看向他们。
倒是孟传宗还留了个心眼,便拐了他一下。
刘大这才压低了嗓子,问秀花:“谈结盟吗?那我们在这儿又吃又睡的,成什么样子?”
秀花扑哧一笑,倒不怕人听见,道:“三叔这就不懂了,这是王府的待客之道。如今,要结盟的也不只是我们一家。前几天在客栈的时候,我就隐约听见什么严当家的。”
“哦?是断头岭的严当家?”孟传宗问了一句。
秀花笑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直到昨天来了这里之后,老王爷并不急着见我们,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严当家的,真可能就是断头岭的那个。”
孟传宗假模假样地点点头,道:“那也难怪了,前几日在山寨,就听说那孟商部族有异动,找这个严当家的,想必也是为了这个吧。”
秀花点点头,道:“所以,二叔三叔也不要急,老王爷当真有心结交,就不会怠慢了我们。等到那严当家的来了,说不好我们也要学那戏文里说的,各路人马齐集一堂,共图盟约呢。”
“嗯。”孟传宗虽然比刘大稳重,但到底还是不够机敏,能顺着秀花的话将戏唱到这儿已是难得。便不再说话,只能嗯了这一声。就当是赞同了。
刘大却有些摸不到头脑,刚要问。就听秀花笑道:“好了,二位叔叔也别站在这里了,我们先进屋歇一会儿,等到老王爷忙完了府中要事,自然会找我们的。”
说着,秀花推着他二人进了房间。
那院中打扫的小厮此时依旧在打扫,倒是柳园的外面,闪出一个小厮来,快步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待那小厮跑得没了人影。知墨才用树后出来,对着那人的背影,冷冷一笑,转身去了老王爷的住处。
***
“哦?那少当家的,当真如此说?”雁北王此时年事虽高,精神头却极好,花白的胡须留得长长的,看着倒也飘逸
此时的雁北王穿着一身练功服,扶着长枪站在院子中间。一旁早有丫鬟上来,为老王爷擦汗。
“是,”知墨低着头,态度极为恭敬。“那少当家的在客栈的时候,似乎听人说起过严当家的。”
雁北王捻着胡须,皱了眉头。
老王爷不清楚那严当家的到底是什么盘算。或者说,他连这个严当家的究竟是不是孟商部族的人。都摸不清楚。
此次邀请严当家的同来赴盟,不过是一个试探。
去下帖子的人说。严当家的为人倒是客气,爽快地收了帖子,随即就吩咐寨中军师下山了。
而据鹰卫的线报,那严当家的军师,也确实是来了雁城的。
可是偏偏之后,满城的鹰卫,就再找不见这么个大活人。
如今西线战事吃紧,西王财力、兵力均雄厚,还有强大的水军作为依仗。而且萧仲轩探来的消息,西王似是秘密做了不一样的战船。
一旦西王真的顺着雁水打了下来,可就真成了抄他萧家后院了。
而且,萧家人虽然擅长打仗,却有一个严重的短板——没有水军。
别看雁北王是在东海郡起家,但是自先雍朝百余年前的“龙安中落”,国立由强转衰之后,便禁了海,也不许立有水军了。
因为“龙安中落”的起因,就是先雍朝某个水军的将领叛变所致。
所以等到雁北王做东海郡守的时候,莫说是战舰了,连船板都没见过,更遑论水军了。
但西王,当年可是玉带河的水匪出身。
如今成了萧家成了雁北霸主之后,也成立了水军,但是却难以与西王的水军抗衡。
这也是老王爷希望与姚家寨结盟的原因。
可偏偏,孟商部族有了异动,金雪隘口还多了个敌友不明的严当家的。
思索了这许久,老王爷觉得自己又头疼了,便对知墨道:“去告诉刘安,让他们就是把雁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严当家的派来的军师!两天之内他若再找不到人,就提头来见我!”
知墨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
相比较于老王爷的烦心和孟、刘二位当家的不安,秀花的心情倒是好。
找不到严家的人,那是老王爷要愁的,与她何干?
更何况,结盟成了就成了,若不成,倒是更好。
省得用姚家寨的血,铺了别人的锦绣路。
对于秀花来说,更担心的,倒是那空相庵中的张咏佳和诺儿。
也不知道她们如今,怎么样了。
秀花正想着,突然又听到了那并不好听的琴声。
依旧是那首《归去来兮》,依旧是那样的断断续续,错音连篇。
萧四娘子……
秀花以食指轻轻敲着桌子,难得皱起了眉头。
这时,知墨提着水壶,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秀花这样的表情,便问:“少当家的,有事?”
秀花停下手指,眉头舒展,笑道:“我只是听这琴音有趣罢了。”
知墨笑着为秀花沏了一壶新茶,笑道:“原来少当家的是通晓音律之人。”
秀花点点头:“听了这琴音,我倒真觉得自己也算是通音律了。”
知墨沏好了茶,便垂手站在一侧,笑道:“少当家的,有一句话,婢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秀花看了看她。道:“姐姐请说。”
知墨笑道:“我只是一个侍女,并不懂那些大事。只不过我知道这次结盟,对王爷来说很重要。”
秀花点头。认真道:“是,对我们山寨来说,也很重要。”
知墨笑道:“如今战事吃紧,婢子听说,王爷常常夜不能寐,只是守着那舆图,唉声叹气的。这次当家的们肯与老王爷结盟,王爷自是高兴,只可惜……倒是有人并不领情。”
秀花这时候倒是装起了傻。问道:“什么人?竟然不领王爷的情?”
知墨也似乎是一阵踌躇,才靠近秀花,小声道:“我听说,断头岭有一个新的寨子,当家的姓严,这次,似乎就是因为他们没来,老王爷才为难呢。”
秀花不说话,而是上下仔细打量着知墨。
这些话。可是大大逾越了一个婢子的本分。
秀花心中虽在猜测知墨的意图,嘴上却只是笑着,拎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道:“哦?还有这事儿?”
知墨点点头。道:“嗯,少当家的,你知道那严当家的么?”
秀花喝了口茶。道:“知道,却不认识。他与我们山寨,倒是从没交流。”
知墨点点头。似是天真道:“嗯,婢子以前听人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少当家的可否知道那严当家的一件事情?”
说完,也不用等秀花问,那知墨就低声笑道:“听说这次孟商部族有异动,就是因为那严当家的呢。”
秀花眉头一皱,这个她确实没有听说,只怕不光是她,连姚金山都未必能知道。
说了这么多之后,那知墨却又突然不说了,而是笑问:“少当家的总在屋子里待着,不闷么?”
秀花干脆不再说话了,而是看她有什么说法。
知墨现在,干脆无视了秀花的眼神,而是笑道:“若是少当家的闷了,婢子就陪着少当家的,去花园走走吧,王爷有交代过,少当家的身份,冲撞不了内眷,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况且,您不是爱听琴么?我们四姑奶奶,现在大约就在花园呢。”
秀花却不动,只是笑问:“敢问姐姐,这是为什么?”
知墨将桌上的茶具收拾了一番,道:“姑娘这么聪明,何必多次一问?地主之谊嘛,况且再有什么,去了不就知道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秀花焉有拒绝之理?
去就去,倒要看看那景灏,搞什么鬼。
***
秀花跟着知墨,一路赏着风景,就进了雁北王府的花园。
说是花园,倒不见许多姹紫嫣红,却有许多苍松翠柏、杨柳梧桐,郁郁葱葱的,倒是别有一番刚毅风骨。
秀花看着眼前的情景,笑了:“这林园倒是比花园有趣。”
知墨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我家王妃爱树多过爱花。”
秀花听说,颇有些感慨:“王妃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知墨道:“是,我家王妃年轻时,也是与王爷一起上过沙场的。”
秀花点头:“倒是听过王妃的飒爽英姿,可惜不得一见。”
知墨笑笑,不再接话。
此时,中断已久的琴音再次响起,因着离得近了许多,所以倒显得这琴音更加不好听了。
知墨道:“看来,四姑奶奶还在园中。”说罢,她带着秀花,七拐八拐地,就到了一处凉亭。
秀花看过去的时候,只见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灰衣女子,背对着石子路,坐在亭子里,正在抚琴,而她的左边,则是一个男子,闭目而坐,似是在欣赏这真的非常不好听的琴音。
正是景灏。
秀花觉得自己被这一幕吓到了。
一个出嫁了的女子,一个王府的门客,在这幽深的林子里,并坐听琴。
这严重不符合秀花了解的高门大户的规矩嘛——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符合过所谓的“规矩”,但她是山贼呀!哪里有守规矩的贼嘛。
琴声戛然而止,那女子也不回头,只是问:“什么人?”
秀花这才轻咳一声,抱拳道:“寻琴声而来,不想却打扰夫人雅兴了。罪过。”
景灏睁开眼睛,迅速扫了她一眼。却仿佛是不认识一般,扭过头去。对那女子道:“夫人,晚生先行退下了。”
说罢,起身就要走,谁料那女子却道:“先生不必走。”又顿了顿,等景灏再次坐好,才道,“敢问客人,高姓大名?”
秀花忙道:“在下姚秀花。”
那女子的身影微微一顿,侧了侧身。道:“客人既然来了,就过来一起听琴吧。”
秀花看了知墨一眼,见她自从到了此间就一直低着头,又看了看板着脸的景灏,到底还是走进了亭子,跪坐在那女子前面,抱拳道:“打扰夫……”
这时,那女子抬起头,看了秀花一眼。
秀花也看清楚了她的脸。
向来自诩平静的秀花。差点儿咬了舌头,最后那个“人”字,愣是憋在嗓子里,半天没能说出口。
在这位夫人的五官中。秀花觉得看见了二十年后山花的样子。
只是,这位夫人形容枯槁,脸色惨白。
山花身子虽然不好。但是却充满了活力。
但这位夫人,比空相庵中的张咏佳还要憔悴七分。而且。张咏佳虽然憔悴,却因为诺儿。所以有精气神。但是眼前这位夫人,却仿佛是行尸走肉一般,眼神中毫无光彩可言。
秀花震惊之下,侧头看了景灏一眼。
景灏微微点点头,算是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女子却不理会她与景灏之间的眼神交流,而是细细打量她,突然问:“客人,多大年纪了?”
连声音与山花都很像。
秀花又是一愣神,才抱拳答道:“回夫人,在下今年十七。”
那夫人唇角的肌肉似是微动,大约是想笑吧,秀花猜。
“正是好年纪呢。”
不知怎的,秀花脱口而出:“是,在下家中还有一个妹妹,与我同岁,只是小一些。也是……极好的。”
那夫人本打算继续弹琴的手,顿了一下,声音却极为冷淡:“是吗?”
说完,没有多问,便继续开始弹琴。
依旧是《归去来兮》,依旧弹得不好,只是在琴音中,秀花听出了她的颤抖和难过。
秀花想了想那在山寨里的山花,鼻头一酸,眼圈也红了。
说起来,不知道又是一段怎样悲伤的故事。
这边,秀花正伤春悲秋地感叹,那边,景灏却突然问:“你答应我的事情,要什么时候做?”
心中又感慨又酸涩的秀花,就因为景灏这一句,顿时眼泪倒了回去。
她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真煞风景!
那夫人依旧在弹琴,对他们的说话,充耳不闻。
景灏看看秀花的表情,笑了。
“看不出,你也如此多愁善感。”
现在,秀花觉得景灏煞风景极了,只好瞥了他一眼,讥讽道:
“看不出,先生也有不怕人瞧见的时候。”
景灏认真道:“是,景某素来胆小,鼓起勇气与少当家的说话,并不容易。”
秀花又瞥了他一眼,反问:“你的人?”她是指知墨。
景灏道:“不算,只是意气相投。”
“那个严当家的,是怎么回事儿?”秀花又问。
“不知道,只是鹰卫探听出,他曾经要去刺杀厉晋阳。”景灏答道。
秀花眉头一皱,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那么,他可信?”
“未必,许是双簧。”景灏笑道。
秀花暗自思忖片刻,刚要说话,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疼痛,却让秀花心中本来埋得深深的不安,瞬间扩大了。
“怎么了?”景灏见她表情突变,问道,语气中,带着二人都没有察觉的急切和关心。
倒是那位夫人,抬头看了景灏一眼。
秀花摇摇头:“没事儿,至于你托付的事情,大可放心。”
话音刚落,忽然看见一个小厮沿着小路跑过来,停在了知墨面前,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知墨点点头,打发走了那小厮后,快步走进亭子,先对着那夫人与景灏行了个礼,便伏在秀花耳边道:“少当家的,那严当家的人,来了。”
秀花点点头,克制住内心的不安情绪。
如此,大戏也要开场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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