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锦程客栈,静谧也充满肃杀之气,京城的夜晚里,夜巡的绿营军衣甲和靴子的响声让人心中格外不安,只是冷冽心中却反而安静,一皮袋的马奶酒,一碗热腾腾的熏鹿肉,只是缺一个可以共享酒肉的好朋友。可是今天的冷冽似乎格外的好运气,因为正在他想着有一个来和他分享酒与肉的朋友时,就有这样的一个朋友来了。
苏振衣此刻正如一只蝙蝠一样倒挂在横梁上,没有声音地看着冷冽同样没有声音地喝酒吃肉,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他终于利落地翻卷下来,自如地坐在桌上,戏谑道:“我来了这么久了,何不请老朋友喝杯酒?”
“来了这么久吗?我怎么没有听见。”
冷冽手里的枇杷冻石杯灵活地转了一个弧度,他把拿着酒杯的手伸向苏振衣,苏振衣盈盈一笑,也伸手就要接过,只是冷冽却火速缩回了手,优雅地饮干了这杯酒。这个小花招让苏振衣不自然地撇了撇嘴。
“苏兄一向贵人事多,怎么,今日是苏兄有事找我,还是谡衣轩有事找我?”
冷冽看人一向眼神犀利,一对狼眼一向对天下事洞若观火,苏振衣虽然与他相识多年,却还是总忘记他的这项本领。不过这次,苏振衣却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次你猜错了,我就是想看看老朋友。”
冷冽看也不看他,把肉碗往他前面一送,“谡衣轩主人来看我,倒是闲的慌。”
苏振衣正是谡衣轩的主人,谡衣轩名声实在不好听,只是这位谡衣轩主人却是丰神俊朗,眉目带着水墨人物一般的清淡,也不曾留着男人惯常留的辫子,仿着魏晋人物的宽袍广袖,倒是有几分接舆嵇康的狂生的气度,如今随意一坐,信手抓起鹿肉自顾自地吞咽咀嚼,竟然有一种别样的风流。
“我说小王爷,你如今当汉人也当得逍遥惬意,和那个二小姐抢那传国玉玺做什么?”
冷冽闭上眼睛,许久,才望向苏振衣,低沉着声音解释:
“这么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我不是冷冽,而是巴图拉,我可以忘却飞奔的骏马鬃毛上咸湿汗水的触感,也可以忘记草原上草汁的味道,甚至在你面前的这杯马奶酒,在喝了无数竹叶青秋露白之后,我也会记不清它独特的刀割般的口感,只是,我永远永远都记得察合尔的深仇大恨,永远永远都记得自己是黄金家族的人,是成吉思汗血统最纯正的子孙,传国玉玺是我们察合尔的,不是他们汉人的,我一定要为察合尔的荣耀拿到它!”
苏振衣自认识冷冽以来,他一向是人如其名,冷的像冰,很少像今天这样迸发出这般浓烈的情感,一向随性的他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讷讷地接过冷冽的酒杯,陪他饮尽一杯。
“如果不是十三贝子这几日成就了我几桩生意,我元也不在意你那个赌约,只是我先提醒你一句,那位二小姐如今和十三贝子走的很近,十三贝子也许会援手助她,你只怕输的惨了。”
冷冽嘴角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我还当她有几分聪明呢,知道把我和朱宸都放在她监视下,是高看她了,居然愚蠢到与虎谋皮。”
苏振衣轻巧地从桌上跳下了,拍了拍冷冽的肩:
“十三贝子本来就是难得的讲义气之人,人称‘侠王’。”
冷冽看着苏振衣,又是一阵冷笑:
“看来我也高看你了,你可知皇室之中名不副实之人有多少?”
苏振衣不以为忤,一贯的笑嘻嘻:
“多亏了我们还是在大漠一同烤马肉,一起啃干酪的交情,居然把我和那个发天女散花针的小美人相提并论。”
冷冽听得他油腔滑调,把剑连着剑鞘重重往着脖子上一架,眼角露出凌冽的寒光,喝道:
“你过来就是废话的?”
苏振衣衣袖翩飞如巨大的白帆,两根玉琢也似的手指已经夹住了剑口,身形轻扭,窈窕地转过腰肢,眼眸流转间是说不出的风情,冷冽看着他如此行迹,暗暗啐了一口,骂道:
“不愧是唱过青衣的,一般的女子作态。”
苏振衣其实最喜欢别人如此夸他,他的确是青衣出身,而武功家数也因为师父是女子的缘故颇有几分媚态,当下手腕轻转,无力地搭在冷冽臂上,仿了旦角唱腔说道:
“小王爷为何如此无礼?我这边尚未讲完喏。”
冷冽见他眼内促狭,知道他又是故意戏弄,便干脆来个置之不理,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又一言不发饮酒吃肉起来。
冷冽这手正是治苏振衣的绝招,他见冷冽冷淡,连忙开口说正事:
“那个和尚被抓这么大的事,按理囚禁之所应当高手防卫,以防如你们天地会一般的悍匪劫狱什么的,只是这次,京中高手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呼海大师在青海不说,纳兰兄弟也去蜀中老家了,大内的几个内家好手更是不约而同,一起回家休养去了,这一切难道不是很不对劲吗?”
冷冽神色一变,迅捷地抓住苏振衣的手上脉门,喝道:
“实者虚之,虚则实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苏振衣手腕灵活一闪,有如泥鳅一般从冷冽鹰爪中滑脱,得意地说:
“我如果知道的话,早先去告诉十三爷,让那个二小姐多加防备了,怎么会先告诉你这个时时刻刻要我死命的家伙?何况这是皇帝老儿他自己的安排,还是他那几个聪明得成精了的儿子的手段,我们都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天地会,和皇家的人早就对上了,怎么怀疑都不要紧,我小本经营的可就惨了,要是惹了皇家的人,只怕是血本无归啊。”
他讲的正高兴,却发现冷冽根本就不在听他的话,反而一直在沉思,思索片刻,冷冽心头仿佛被冰水狠狠浇了一下,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苏振衣肩头,急声说:
“芜菁(苏振衣的字),你帮我送一封信入宫,告诉文姑娘不能妄动!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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