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上她一双纯净可爱的眸子,调皮地笑着回道:“可不是,人家说宜绵妹妹可爱动人,要求了恩典做个‘菜户’才好了!”手却不经意地拢了拢手心的纸,拍了拍她毛茸茸的头,催促道:“规矩些,别让姑姑看了训斥!”说着,一并挽着手儿,随着其他人的脚步走去,只余下铎铎的花盆底敲击青石板的声音在冗长宫道上发出回音。
洒金竹叶纹的上用笺子,长流苏的镶金线束着,我不敢肯定是谁人所给,只是那一手仿宋代米芾的跳脱恣意的字体或多或少让我想起舒嘉效仿晋代乌衣子弟裙裾风流的性子,“子时御花园浮碧亭一叙。”落款是“玉”,用纸讲究,字迹洒脱,无关风月,自有一副天然的孤傲,这个“玉”倒是有雅兴,可是却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奉陪,本不想多生事端,但到底是好奇的性子,我倒是想见一见这个“玉”。
是夜,月明,水清,温煦中微微带点凉意,好像恋人充满爱意的指尖拂过因为心中激荡而微微发烫的少女脸颊的触感,那是水风。皇宫中的金丝雀儿不在夜晚啼叫,因此除了草虫的鸣叫,只有一丝两丝随着夜晚流动的空气飘散的箫声,本来一路过来,山石嶙峋,颇似精怪野兽蛰伏,草木飒飒,到得湖边,许是水汽氤氲,许是亭中清雅的箫声,让原本戒备森严的心头被宁静融化。随着水廊走去,浮碧亭的檐角在如洗的月色里泛着暗光,亭中是一个坐在椅上的男子,即使在这般夏夜里,也披着一件水绿的薄斗篷,月白色的抹额,镶嵌的珍珠笼罩着淡淡光泽,专注地吹着箫管,旁边一位眉清目秀的小童持着象牙酒壶为他斟酒。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那人清冷的声音如水中涟漪一圈一圈漫开,我漫步至亭中,启唇一笑:
“公子雅人,只可惜结绿既非佼人,亦非嘉宾。”
那人见我一身玉色衣衫悄然立在身侧,一张淡漠的脸上微微浮出笑容:
“姑娘请坐。”
夜间的石凳还有几分凉意,小童乖顺地取了一个石青蜀锦海棠花坐垫来放在凳上,我微微抬头,正对上一张清冷的脸蛋,是类似女子的鹅蛋型,脸色白的透明,就像是上好的越瓷,衬得一双眼睛极为传神,如活水清泉一般。那人轻轻叩击了一下桌面,命令道:“为结绿姑娘斟酒。”
小童依言跪下,轻取酒壶,高于头顶,只听得叮咚酒液撞击杯身之声,翡翠杯中就盈盈有了七八分梨花白,那人轻轻一笑,说道:“结绿姑娘请。”我回报一笑:“玉公子,哦不,十三爷请。”那人星眸流转,笑得更为欢畅:“终于被你看出来了,‘玉’拆字即为‘十三’,只是多了一点你如何解释?”
“想是十三爷尚未封王,不敢僭越。”
我的声音还未脱稚气,在这个夜里有如金玉相击。十三皇子胤祥眼神如水,明明白白漾起一层一层赞许的笑意,执起翡翠杯一饮而尽,“梨花白配翡翠杯,古人诚不我欺。姑娘,放心痛饮,十三郎绝不会在客人酒中下毒。”
我早在左手小指指甲涂了药物,手触酒杯时也已经试过,确认无毒,但是还不敢入口,口里却说道:“结绿今日单刀赴会,自知为人鱼肉,生死倒是不怎么在乎了。”
胤祥清冷一笑,小指轻轻敲击杯沿,显得那枚红玛瑙扳指光芒璀璨:“毒都试过了,何必这么不领情呢?难道你当真忘记那日泛舟湖上与二十四桥的听歌少年了?”
起手啜饮一口,微辣微甜,流过喉咙的是淡薄的凉。一色的面容,换了一种神情,我居然几乎认不出了。看着我,胤祥俊秀的脸色却一如夏夜深紫色天空的皎月,只是流露出一丝惹人怜悯的伤感:“这几天身体愈加差了,是暑是寒都经不住,也无怪你们都认不出。”
我穿的是秋香色的云锦宫装,因着喜好,全身没有什么金器,纯是玉的装饰,配着他的一身冷色,更是让这五月夜里流动着寒凉的气息,他虽然邀我前来,却只是寒暄几句,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迟迟不道来意。我看着冰凉的酒液一滴一滴地润湿他的口,也耐心地陪着他饮这梨花白,一时间浮碧亭内倒是安静了。
“你倒是有耐心,就不问问我为何找你?”
“十三爷不想说,结绿不敢问。”
“你是江湖中人,胆子不小,也不口称‘奴婢’,想是乐意我以江湖规矩待你的。”
清冷的话语刚落,随侍的小童就迅捷地从腰间拔出长剑,我本就全身如弓弦一般绷紧,手里天女散花针如雨一般袭去,却挡不住那名小童快剑如风,在咫尺之间将数百枚飞针尽数击落在地,随后谦恭一躬,利落地一扬手,随着剑穗的舞动,长剑稳稳落回剑鞘。
十三爷胤祥眼波不惊,轻言斥责:“尉迟,不得对姑娘无礼!”
我也是神色平静,言语伶俐:“狗咬人,是主子教的,一味骂狗成了什么样呢?”
看那尉迟却是神色木然,十三爷胤祥却冷然说道:
“一向以为你身手不错,是料错了,身手不佳,口舌倒是好得很呢。”
我原先对于他的些许怜悯之情如今一点都不剩下了,反唇相讥:
“那是自然,只是及不上十三爷别有风味的待客之道。”
胤祥手心一紧,却没有捏碎那只玲珑可爱的翡翠杯,反倒笑了:
“你是叛逆,如今混进宫中本该处死。”
我转头看着他,清甜一笑如午夜绽放的花朵:
“是吗?我可是十三爷指使的呢,进宫来是为了与八贝勒会面呢。”
我莹白的指尖跳跃着一个梅花络子束着的玫瑰比目鱼佩,动人的笑声在夜风中好像风铃作响:
“这玉佩可是德妃娘娘赏给十三爷和十三福晋的呀,十三爷极少离身吧?十三爷近来圣宠不及从前了,虽然奴婢说的皇上未必肯信,只是如今八贝勒九贝勒一回来,十三爷巴巴地赶进宫,东宫里那位难免不吃味。”
看着胤祥的神色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的笑意并没有褪去一分,开始饮酒之时,我就以天女散花针射落他的玉佩,用绣鞋接住,借掏手绢时机掖入袖中。我的声音此时好像那微甜的梨花白,又甜又软:
“十三爷别恼,十三爷是先礼后兵,也怪不得结绿前恭后倨。”
胤祥本来凝注的神色瞬间缓和,有如冰河融冰化为春水,说道:
“结绿姑娘娇俏可人,怕是谁也恼不得。我今日找你,是想与姑娘一个方便,另有一事,也盼望姑娘如实相告。”
我心中大疑,我是匪,他是官,本来他有所求,我抗拒不得,竟然这般与我做交易,着实让人费解。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轻轻拽过我的手,左手垂手携住,右手在我掌心轻轻写字,我从未与男子如此肌肤相亲,一时间只觉得手上麻痒有如蚂蚁在爬,心头也渐渐传染上这种麻痒,脸上渐渐染上微醺的枫叶红,他写完字,见我如此神色,眼睛不由得微弯成月形,笑道:
“结绿姑娘苦心寻找的,应该是那个少林寺的和尚,这是钦犯,我虽然不能把这个和尚交给你们,却能知会姑娘他囚禁所在,尽些绵薄之力。只是掌上那人之事,还盼姑娘告知。”
我脑中如电光火石转过千百种念头,适才胤祥在掌心所写之人正是与我一同进京,惨死于不明杀手之手的柳格瑜,我或多或少知道她与皇子之争有关,迟疑了片刻,便坦言:
“结绿与此人一路同行,均未发现异样,只是在博果铎王爷宅子里寄住时,此人被不明女子杀死,此女子自称非‘血滴子’,身手难以辨明是何门何派。”
胤祥听闻眉心一蹙,以手揉着太阳穴,讲道:
“我只知此人是九哥的侍妾,后来不知怎么被撵出府了,血滴子那里得到的情报是此人偷窥九哥书房的要件,但我私下拜托谡衣轩的人调查此事,却是另有结果。”
谡衣轩是江湖组织,精于情报暗杀,手段精巧不留痕迹,其中,跟踪窥探名唤“影子”,易容改装名为“镜子”,化尸除雠号称“铲子”,即使江湖中人也极少愿意与之扯上关系,想不到大清的皇子居然会和这种臭名昭著的组织有所牵连,我心中也是震撼不小。
“谡衣轩的说法是此人偷看机要文件,原本要被九哥处死,只是咱们多情的太子爷看上了这位美人,当场说情,致使此女逃出贝勒府,此女虽然不会武功,却奸猾异常,偷盗了一份信件,只是九哥的人和我们的人一路都在找她,她难以活命,竟然想假扮秀女入宫求太子爷庇护,只是却在入宫前被杀。而我们想得到的,正是这份信件,不知结绿姑娘可有办法获取?”
若是柳格瑜是九贝勒的逃姬,那么杀她的那个女子就很有可能真的不是“血滴子”,反而是九贝勒的人,而我手中暗器与那日拦车的人就与之毫无关系,我似乎当真卷入了皇子之间的争斗,却无力拒绝。我沉思片刻,眼眸中流动着异样的神采,低声说道:
“可惜,柳格瑜已经死了。”
胤祥眼神中突然显出一份促狭:
“文香主又不是钱秀女,多得是办法让死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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