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织造总局的缂丝流云绸帘子遮挡住了落日垂下的丝丝亮光，如果不是负责的嬷嬷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打开帘子，我一定不能如此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江南的暮色，是极美的，也许是江南水多，浓浓的色泽仿佛化开了一般，沁在天边，沁在风里，柔柔萦绕在指尖，又兼水光潋滟，心中尽是醉人的滋味。早在三日前，姐姐与二师哥朱宸成亲了，想是少年鲜衣怒马，纷纷扬扬的红色遮蔽了天日，隆重地迎娶温婉的女子，姐姐也必然着着甚少穿着的海棠花红，扶住良人，双双拜在舅舅舅母面前。只是，我无缘看见，只知道临行前，大丫环竹筝抱着一堆衣裳泪光莹莹地找到钱府，说是大小姐为妹子准备了这几年的贴身衣裳，求二小姐千万要带走。衣裳针脚细密，颇有“临行密密缝”的叮咛之意，从小一起长大，姐姐身体羸弱，养在大舅母身边，甚少动针线，出嫁在即除了嫁衣竟然还为我准备齐全衣裳，可是有多劳累，一路以来，这一堆衣裳贴身穿着，沾染着我的温度，让我又多了几分别情。一路向北，是行的水路，此时即将驶出苏州城，我身边几位腼腆的千金哇的一声忍不住伏在彼此身上哭了，我回头恻然一笑，突然耳中泻入轻轻的乐声，知道自己是习武之人，耳力异于常人，只是，乐声渐渐响了，几位哭得正伤心的女孩子也都惊愕地抬起头。
一阙《阳关》，悠长辗转，缠绵反复，竟是不知疲倦，此时我已知道是舒嘉的笛声，虽然看不见少年玉衣执笛，嘴角哀伤淡笑，立于洲头，亦不免心中铭感，从小竹马青梅，只是江湖之人，何人不是飘萍，生死随风，相见不知是何年？却待捂耳避之，只是笛音袅袅，情意深沉，让人不忍，不知不觉，眼角已是潮了。
一路山水皆含情，俱是夜间行走，秀女选送本是条件艰苦，所谓的同行的表姊妹又是半生不熟，所幸我沿路以朱红钱镖为记，与兄弟们暗中联络，也是稍减风霜之苦。
骡车行至一处驿站，便有掌事人事先交涉，万万不准秀女掀开帘子，所以无论何时我都不知到了何处，只是凭耳音判读方言，我已知车行到保定一带，康熙风烛残年，选秀本就不为妃嫔用，重在分送王府为格格，或是宫中操持琐事，所选送的女子俱不是名门望族，随行官员也不愿破费安排，所住俱是郊外小驿，和我同行的几位姑娘中有一位隔山表姑叫柳格瑜的心性十分胆小，这时，悄悄靠过来，耳语道：“钱妹妹，这里不同我们南方，我家奶妈说了，北方有狐妖，最会迷人心魂，你怕不怕？”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满人姑娘舒穆禄宜绵还遵俗未留头，和我一样刚过生日，平时对着几我们几个通家的汉人姐姐一向不亲近，这时听得讲狐妖就问我什么是狐妖，我虽然和她一般大，但习武之人，身量比她高，也结实，就拍了拍她的肩，说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格瑜姐姐胡乱说的，我在这里呢，怕什么？”
柳格瑜脸色惨白，不服气地说：“狐狸百岁即可修为美女，会迷惑人心智的。此间狐狸出
没，又是夜间，焉知不会有变？”
我见她这样，也不辩解，就着话头对宜绵说道妲己的故事。夜间行路，风飒飒，衣裳又单薄，让人不能入眠，虫声伴随着几分诡异几分凄美的故事，倒也娓娓动听，听到妲己为纣王去夜袭周营被杨戬在女娲娘娘的帮助下抓到时，宜绵轻声叹了一口气，软软说道：“这故事真好，为了喜欢的人去赴死，想来这只九尾狐也没有遗憾了。”我出其不意，哑然失笑：“狐妖害死了这许多人，宜绵倒是为她说话。”宜绵正色说道：“我也不是同情她，天下女子如她一般，也可以是无憾。”我正要辩驳之时，只听咯楞一声，一声脆愣愣的鞭子声，赶车人一声怒喝：“怎么这么行路的？”硬生生地把我的心思哽咽在喉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前头响起，说道：
“行路子，让个道来，把车留下。”
随行的从人立刻扯着嗓子骂道：
“这是朝廷秀女的车子，你不要命了！“
那声音干咳了一声，笑得干涩：
“她们有脚，为何不能自己走路去？我二弟受了伤，需要车子养伤！”
宜绵，格瑜等几个都听得不敢出声。我却听得此人受了内伤，中气不足，和从人对话已是勉强，却欺凌我们弱女子，当真有些无赖。
“且慢！呼吸声！二弟你听！”
“不错，此人武功不弱，是南派的。”
两人所说俱是密音入耳之术，听得语气中有示弱之意，我心中一凛，此二人精明之处不输于我几位师哥，当下食指一掐，轻轻的一片玉片自帘缝飞射而出，听得极细的一声划破衣服的声音，这一“投石问路”，使得是天山的暗器手法，手劲则是莆田少林的，暗器却是本门的，旨在警示他人，却又不泄露师门，行家一看发暗器手段多样，就知道是藏拙之意，借别派武功隐藏自己，纵使猜测，也不会往这三个门派上去猜，用的是“虚虚实实”之计。
果然，这两人重伤之下，不敢强项，悄无声息，破空之声急且小，我怕惊动其余人，侧过身子，轻轻挡过窗格，手一转一簇接过回信暗器，小小胭脂色一枚燕子，喙俱是雪色，知是回声，示意无意冒犯。果然听得从人破口大骂：“什么野人，不懂规矩，一句话不说就走开，太也不识规矩！”
手心却早已吓得冒汗。
这两人行路匆匆，形迹可疑，虽然重伤，的确是好手，若是惹上了，后患无穷。
我看着几个面如土色的姑娘，倒也心中惴惴。
这日后，我行路或是呕吐，或是头晕，只说水土不服，变着法子催着行人快点赶路，但是仍然感觉一路不安，有人跟踪，自知不是杯弓蛇影，腰间的缅刀常常铮铮作响，渐入王城，我们自然不再荒郊露宿，住的是博果铎王爷宅子，虽然是明知不会成为嫔妃的秀女，但是千里迢迢从江南选来，也被安置到了宅子里较好的一座，和男人们隔开，下人都小心伺候。即使如此，我仍然感觉到梁上细碎的呼吸声时有时无，一路小心，却始终没有异样，如今在皇城，那些人为何还不下手？
这日在花树下，我避开他人，又反复检查那人所回的暗器，其造型细致美观，倒像是女子所用。可是其形怪异，边缘锋利，隐隐中有一股血腥气，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暗青子，回忆那时那人的手法，尽管内力不足，诡异中带着必死的凌厉，好像野兽的牙齿在撕裂猎物以后绝望地舔舐。此时，重重花树中还弥漫着盛开到极致的强弩之末的气息，太阳也还用他的目光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却在后背感觉到一股让血液为之颤抖的凉意。
在江湖中，最可怕的东西永远不是死亡，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死亡发生，最可怕，是未知，未知的对手，未知的威胁，未知的恐惧，就像令柳格瑜畏惧的“狐妖”一样，未必有多少强大，只是因为不可预测，就让人感到害怕。未知的敌人正在潜伏在暗处，而我，不知道成败与生死。
“是谁？”一阵激灵让我警觉，我听声辨器，却很久却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在死寂中我不敢妄动，背着花树，已经将那缠绕在腰间的缅刀拉出半尺，却还是迟迟不见异动，金乌西去，玉兔东来，我的汗珠顺着发丝向下淌，眼神动时，左手一扬，缅刀犹如一条水银练，带着扑簌簌的花瓣，动与静在一时间完结，一滴血就这样从刀尖流下，一个沙哑的声音终结了所有的动作，“文结绿，你不必如此。”
额头受伤的少年还是一如既往地高瘦，清瘦的瓜子型脸蛋，深邃的眼睛，犀利得好像一把时刻磨亮的剑。
“你想做什么？冷冽！”
少年的脸中浮现出轻蔑的神色，
“二小姐不必担心了，这几只鹰爪孙目标不在你身上。”
清冷夜里的对峙夹杂着花香，少年一身黑衣，少女一身素裳。我看得见他对自己机智的自负，却不得不佩服：
“那么他们是为柳格瑜了？”
“不错，他们是四贝勒的人。而柳格瑜，和你一样，是一个西贝货。”
他眼神坚定，右手轻轻击打了一下花枝，说道：
“看这暗器，你猜，他们是什么？”
我拢住了手心的燕形暗器，神色一凛：“血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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