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天女散花针从舒嘉手中送出，却是直奔柳条而去，刚力折磨之下，细细的柳条被折断，就在玉环下落之际，飞针如雨，一时间花瓣飞扬，坠向湖面，只是玉环同时直直坠落，只看见一个水绿色的身影掠过，只听见铮的一声，一只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嵌入柳树之中，刚好定住一张纸带。而我倚在栏杆一旁，正好把微湿的玉环交到小舅母凌氏手中。
等到大家回过神来，也想明白了：舒嘉击断柳枝，射穿簪花，我心疼舅母的玉环落水，施展轻功拾起玉环，只是小舅母别出心裁，在簪花中附上了有字纸带，朱宸目光敏锐，后发制人，以围棋子打下我的发簪，将纸带定在柳树上，可谓各尽精巧。凌氏微微一笑，向随侍丫鬟竹筝使了个眼色，竹筝会意，取来树上的纸带，众人传看，只有一个“胜”字。凌氏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说道：“我这二十四番花信风中，只有一只藏了字，本来想着你们至少不会全中，想着谁射中了这一只簪花，谁便得胜，孰知嘉儿将花全部射穿，却是便宜了宸儿。”言下之意，却是判定二师哥胜了。我转头看他两人，朱宸一如往日温和，舒嘉却从眼里透出失望。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可以看见舒嘉眼里的倔强，舒嘉为何执着地想要求胜呢？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攀上小舅母凌氏的胳膊，撅嘴说道：“不公平！小舅妈，你又没有事先说是射中纸条的人胜，我还当是射中了簪花多的人胜呢。”凌氏看着我，嘴角尽是促狭的笑意：“小家伙，说的也有道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三师哥黎华一向是大家之间的润滑剂，这时便站出来了：“小师妹既然说了，不如判两位平手，各自输一个彩头好了。”二师哥缓缓站起，温和地笑道：“只是不知道小师弟要什么彩头呢？”这相当于间接承认平手，当下一片喝彩声。舒嘉面有愧色，白皙的脸蛋泛出粉红，小声说：“二师哥技艺高超，还是你先说吧。”
朱宸嘴角浮出浅笑：“是吗？我可是要你的翡翠玉笔洗噢。”舒嘉登时脸色涨红：“二师哥别开玩笑了，这个是我为小师妹准备的寿礼啊！”小师哥虽然平时与我斗嘴打架一样不少，可是，我知道，内心里他还是对我非常非常好，或许是因为性格相近，每次小师哥只要看见我的眼神，就知道我的喜恶。这翡翠玉笔洗是舅舅送我的，只是因了丫鬟竹筝，竹箫吵架，一不小心砸碎了，小师哥知道我喜欢这个，早早对我说了生日之时必然给我带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翡翠玉笔洗，如今还没有送出手，居然先被二师哥得了，小师哥自然不答应。而我也没有想到一向严肃的二师哥会张口要这个，虽然震惊，却也不欲表示出吝啬，开口说道：“小师哥，既然二师哥说了，就给他好了。我已经领了你的情了。”舒嘉脸色更是红了，嗫嚅着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从怀内取出一个绣袋，掷于朱宸手上，神情一凛，一双凤眼直直看着朱宸：“二师哥，该你割爱了。”二师哥一直是温文尔雅，此时也因为好奇而神色有一点不同：“小师弟，你又要什么呢？”
“我，我要你复明会的英雄帖！”
饶是二师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此时也免不了面色一翻。复明会的英雄帖并不是每个洪门弟子都有的，复明会有洪门等大型大帮会组织，与会的也会有许多其他江湖组织，只是这每一张英雄帖都有它的来历，必须是门派中重要之人才有资格持有英雄帖，像舅舅这样的元老自然不用说了，可是年轻弟子却是要建立重大功勋才能接到英雄帖的，因此复明会中的年轻人具是少年英杰，二师哥十五岁手刃满清枭雄玛尔虎，十七岁名扬河朔，又是大明一派的嫡系，无人不知“温玉世子”朱宸，在如今朱氏一派人才凋零的情况下，甚至有不满郑氏一派的复社分子想要立他为主，而小师哥舒嘉与我差不多大，武功不见得有多深，平时也不见有什么名声，贸然要英雄帖，倒是显得突兀了。
二师哥毕竟稳重，一双如水般纯净的眼睛深深地望了舒嘉一眼，说道：“小师弟对小师妹一向极好，这次竟然舍得把给小师妹的寿礼给了我，我这张英雄帖怎么样也要给了小师弟。”一双修长的手也从怀中取出薄薄的一张镶嵌金边的请柬。他把它交到小师哥手上后，不露锋芒地笑笑：“宝剑赠英雄，这英雄帖给小师弟倒也合适。只是做师哥的倒要罚一杯酒了。”三师哥他们本来就是粗豪汉子，二话不说为二师哥满上，强灌了下去，湖心亭又恢复了热闹。
只是我本不喝酒，虽然被大舅母袁氏以年纪小为由为我挡了几杯，可是三师哥他们岂是好糊弄的，撸起袖子行起北方酒令，绕得我被迫喝下好几杯，小师哥舒嘉为我作弊未成，反而陪着罚酒。醉意上脸，手足无力之下，我趁着大家玩得高兴之时悄悄远离了湖心亭，径直到了太湖石碎砌的后院苏白轩处小憩，知道这里芭蕉掩映，石榴花红，是这太湖之上的惹碧小筑难得的僻静之所，便放心地倚靠着栏杆，借着微风醒醒酒，不知不觉竟是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几时，只觉得耳畔有细碎的鸟啼，，越来越吵，朦胧中挤开双眼，只见在四季海棠与美人蕉间影影绰绰一双人影，一者白衣梨花，一者红衣海棠，俪影成双，我的心瞬间抽紧，那个温言的红衣女子纤弱的身形是如此熟悉，居然是我一向病弱足不出户的姐姐文倩尔。
而那白衣的挺拔如弦月，不是二师哥又是谁？
我和二师哥练剑的时间可以说不短了，每次青年在树下拔剑而立时，总是会有一个温柔的身影悄悄来到我们的身边，有时在酷暑端起一盅酸梅汁绿豆汤，有时会于严寒在竹箫的陪同下拿来白狐裘，只是，那雨过天晴色的瓷盘之中只有一盅冰饮，那白狐裘也只是披在我的肩上，姐姐水光潋滟的眼神从不曾在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上流淌过。而此时，他们的依偎如此的自然娴熟，仿佛舒嘉送我的那双相思鸟。第一次，小脸发烫，心剧跳，身体颤栗起来，生平第一次离爱情如此接近，心中仿佛包浆的果子，苦涩甜蜜五味俱全。
正在我紧张得无法自处的时候，只听嗖的一声，一枚石子打得海棠花扑簌，愠怒的气息让空气骤然凌厉，爽朗的笑声如同夏日里迸溅的水珠，我心下终于放松，知道是舒嘉。果然，清凌凌的声音吐出他特有的带着轻蔑的语气：“师哥好兴致，只是不怕师父生气吗？还有，郑副帮主只怕也不愿意见到这种情状吧。”郑副帮主是我们很少见到的一个人，也是我们口口相传的“云复大哥”，我还记得，小时候二师哥拿藕饼逗我问是喜欢他还是云复大哥，如今却也知道他是国姓爷郑成功的远房侄孙，与朱氏遗裔二师哥各有追随者，想来二师哥还是有点排斥他的吧，只是二师哥与姊姊又与他有何关系？
舒嘉此刻颇有得理不饶人的凌厉：“若是小师妹知道了，会不会高高兴兴叫你一声‘姐夫’？”朱宸的声音这才微颤：“你若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言外之意，竟是害怕我知道的。舒嘉闻言冷笑：“既然这样，日后你与倩姐姐大婚总是要见过小姨子的吧。我先告辞了，你们请便吧。”
听见靴子的声音与细碎的绣鞋声，我知道远去的是姐姐和二师哥而不是小师哥。等他们去的久了，只听见小师哥舒嘉的咳声：“师妹，可以出来了！”
走出栏杆，面前的少年微微笑着，红唇，玉面，墨鬓，仿佛是江南水墨风景，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直图复的舅舅把基地建在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江南，江南的风都是甜的，伸出舌头可以尝到让人沉醉的味道，怎么会养出让满人们生畏的汉人勇士呢？只有在看见舒嘉的时候，我才明白，一个人可以是在画一样的美好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锋利的心的。
“你都听见了？那我也不想瞒你了。师父曾经起意让你嫁给二师哥，你知不知道？”自然不知道，若是知道，二师哥长我八岁，也怕是不能得谐的，只是舒嘉明明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却是成熟老辣了许多，他话锋一向凌厉，直言道：
“师父在洪门之中，一旦日后大业成就，他的亚父之位是少不了的，只是将来谁做帝王呢？二师哥是名正言顺的朱家后人，自然可以是合适人选，而郑大哥是国姓爷（郑成功）的侄孙，郑氏子弟旧部在洪门甚多，他得的拥戴也多，大师母早就建议师父以姻亲之法拉住两人，郑大哥三十多了，你嫁过去自然不合适，因此，师父准备把倩姐嫁给郑大哥，而你嫁给二师哥。”
怎么会？朱郑之争我虽然知道一二，却是从来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我惊异地看着舒嘉的神色，嗫嚅：
“可是这事你又何必受累？”
“师妹！”
舒嘉的脸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即使师父真的要这么做，我也不会同意的。这次师父说了，会在复明会上把你带了去，我之所以要那张帖子，就是为了陪你一起去，师妹，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突然间有些恍惚。
八年前，我被舒嘉所骗去摘垣墙上的果子，从空中摔下，如果不是舅舅正好从后院经过，我只怕凶多吉少，这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受骗，就像这种果子的味道酸涩难受。
五年前，舒嘉踩死了我的蟋蟀，我把不会水的他推进了后院的池塘，后来被郑云复大哥救上来后舒嘉却没有告状，我出于感激从此再也不和他动手。
种种羁绊纠葛，都是和面前这个少年，谁是谁的青梅，谁又是谁的竹马，当年攀折一枝梅，纵身上垣墙的小男孩仿佛在一夜间长大，陌生又让人期待，好像是平日里寂静无声的剑里突然蹿出剑芒一样，而我怔在那里，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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