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射山的第一夜,莫名的心慌让纤洄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微眯眼打个盹,再睁眼时还以为已经天亮,却不想天上依旧是那层黑纱笼罩。
心烦的长叹了一口气,她索性起身穿衣,出去走走。
才刚撩起帷幔,穿上白靴,与她同住一屋听到动静,素来眠浅的维心便在榻上开口问,“天色已晚,你去哪儿。”
“我心里烦,出去走走便回。”纤洄应道。
“别走远,姑射山不比永华岛,你当心被狼叼了去。”
纤洄扑哧一笑,说,“我知道当心,一会儿就回。”
拉开门,一阵雾气扑面而来,携着冷风灌入衣领袖口,纤洄一阵瑟缩,稍稍适应了这山上的温度后才出门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埋头走着,看见台阶下便下,再走几步,有台阶上便上。
当她走得乏了,想按原路返回时,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维良今晚只想好好同父母说说话,师叔不必在此相伴。”
“说来你还是对于当年之事难以释怀。”
“……”
好像听见大师兄的声音。纤洄抱着胳膊朝声音的来处,有着隐隐烛光的地方走去,站在窗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走得近了,贴在窗上,里面人说话的声音也听的更清楚。
“师叔言重,当年维良父母以自己性命换来维良如今的生活,苟且偷生已来不及,怎敢再因当年事对师叔生怨。”
的确是大师兄的说话声。那和他在一起的?
纤洄只听有人长叹一声,不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在说,“当年身为持戒长老的小师叔与他的徒弟互生爱慕,此为不伦。后来他们二人更是双双命丧惩欲柱,其行只为他们年仅五岁的独子能活下来,每每想到当年之事,本座心中总觉得心中亏欠。”
“你每年甚少有机会踏进此处,既想在这陪陪你爹娘,那本座便先离开吧。”
听见此话,纤洄并未躲藏,依旧站在浓雾之中,听见有人将门打开缓慢离去,纤洄耐不住好奇随即摸索着朝那门而去。
推门而入,有冷风灌入烛火微曳,屋中仅有维良一人。他坐在蒲团之上,对着两个灵牌发呆丝毫未察觉有人进来。
不想这殿中还更冷,纤洄呵着手朝他走过去,“师兄。”
维良闻声一怔,神情哀恸的转头过来,见他这样纤洄心下一惊,忙上前蹲下关切问他,“大师兄这是怎的了?”
他不语,只是垂下眼帘,琥珀色的眼眸被遮去一半,又转过头去。
随着他的眸光看去,只见那上了一炷香的香炉后并排放着的灵位,一个写着姑射持戒长老苏肃之灵位,另一个仅写着凌薇二字。
“持戒长老苏肃?”苏肃?这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
“他是我父亲,也曾是姑射山的持戒长老。”维良为她解释。
“大师兄的父亲?”言语中有着诧异。既然是持戒长老,为何会有大师兄这个孩子?
小师叔和他的徒弟互生爱慕。方才那人说的话闪过她脑中,难道说?
“是。旁边的灵位,是我母亲。”
纤洄沉默下来,心细如她,怎会不知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或许有一段悲伤满溢成河的过去。
静默片刻,维良娓娓道来,“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弟子,更是唯一的女弟子,我父亲身为持戒长老却被自己的弟子所吸引,互生爱慕私奔离山,后来更是生下我这个孽种,在我五岁时被抓回姑射山,死在惩欲柱之上。而我也被自立门派的师父带去永华岛,成了你们的大师兄。怎么样,我的身世应该很可笑吧。”
这般自轻自贱自嘲的维良,还是她那自负的大师兄么?
纤洄终于明白白天他为何看着惩欲柱的眼神,充斥着刻骨的仇恨。眼中满是心痛不忍,一手覆上他的手,“大师兄别这样说,”纤洄劝慰他说,“纤洄自幼无父无母,是大师兄将纤洄一手带大,大师兄就像纤洄的父亲和哥哥,若有人拿师兄的身世说事,纤洄第一个不饶!”
维良朝她微笑,看不出情绪上的波澜起伏,只是布满琥珀色瞳眸中的哀伤又加深了几重。纤洄不愿看到维良这样失落,便又道,“师兄当年五岁,可还记得同父母相处之事?”
维良摇头,“很多都记不大清,只觉同他们在一起是我最无忧的时光。”
纤洄又问,“那他们可曾后悔当初相爱?”
被她这么一问,很多许久不曾想过的往事浮上心头,细细回忆后,维良就又是摇头。
“那便是了。大师兄的父亲曾经身为持戒长老,虽违背伦理纲常爱上自己的徒弟,却也不曾后悔过自己当初的抉择。即便当初双双命丧,怕也是毫无怨尤。而或许他们唯一遗憾的,便是不能亲眼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有一副能担起天下责任的臂膀。”
那双似水翦眸晶莹澄净如一弯小溪,淡淡的话语如溪水缓缓流过他心上,带走伤口上不时涌出的脓血。他想起多年以前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被火蛇吞噬,火熄后,惩欲柱上仅剩缚仙索,柱上的两人已化为齑粉,风吹过,就连那齑粉也再无所存。
不愿再回忆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被他刻意忽视……
记得……他们相视笑着,双手紧握,无惧生死,眼里除了彼此再容不下世间任何杂质。那般的深情,足以撼动天地。
虽说当初你们是为我能活下去而自愿被离魂火烧死,其实于你们而言,当日能与自己所爱之人同生同死,为自己的孩子谋划深远,便已是满足,对么?
看着烛火闪烁下的灵位,维良无声问着,心中滋味可谓是五味杂陈。今日纤洄若不这么对他说,他怕是仍将自己禁锢在心底的自卑之中。
他释然一笑,琥珀色的眼眸发着光。
不管他人看待他父母的感情有多么不伦,他是个多么不被容许的存在,都不是他们是否允许而决定的。
他的人生,从不是由他人眼光所左右。任何人的人生都是。
“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奇怪。既然当初大师兄的父母已离开姑射山,一躲便是五六年,后来又怎会回到姑射山来受罚?”纤洄坐在蒲团上,双手环抱住膝盖,闻着案上那香的气味有些昏昏欲睡,掩唇打了个哈欠。
“因为他们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而背叛他们的人便是逼得师父不得不自立门派后还要配合姑射山一切事宜的——百厌真人。”
“那…大师兄不就是要…日日面对着…仇人…么”浑浑噩噩的说完身子一斜便靠在维良肩上,沉沉睡去。
转头看向肩上忽增的重量,这丫头竟然这样也能睡着?!维良只能无奈宠溺的一笑。
仇人么?
琥珀色的眸光一闪。父母给他的命从不是要他深陷无谓的仇恨之中,何况若他执着于自己的仇恨,谁又能护着这小丫头。
一手几番犹豫后,轻轻搁上她的肩头,她身上似兰非兰的馨香仿佛离自己又近了几分。
心湖一处微荡,那股馨香萦绕在鼻尖心头,维良对着苏肃与凌薇的牌位默默发誓,
“爹,娘,即便她此生不会爱上孩儿,即便她早已心有所属,孩儿也愿穷尽一生,拼上性命来护她周全。”
两人皆不知,此时许下的誓言,有一日终会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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