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开第一次进入鬼雾森林,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粗大虬结的树根不时高高隆起,挡住去路。常年累月堆积而成的枯枝败叶让他步履蹒跚。寒冷似冰水漫过他的脸,沿着脖子直往身体里灌。
“林川你等等我……我两条腿都快给冻掉了!”他大声喊着,寒风一股脑灌进他的嗓子眼和鼻腔,呛得眼泪蹭蹭地的往外流。说句实话,苏开是不想进来鬼雾森林的。可他耐不住林川的一再坚持,虽然两人现在的话越来越少,但林川毕竟是他的弟弟。
“应该就快找到了,再往前走走看!”走在前面的林川回过头来,他戴着一顶皮帽子,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庞和几簇不安分冒出来的头发。他的模样俊秀,神情坚毅,一双眼睛乌黑发亮。
苏开咽了口唾沫,将鼻腔中的冷气屏出去,用衣袖将眼泪抹掉。“算了吧,还是先回去吧,等到天气转晴了再来,这鬼天气纹族的人都不会在外面呆着。”
“不行。”林川抬起头去看,又指了指天空:“你看天上这云,可能要下雪了,到时候大雪封山,想再进来就更难了!”
“你自己也说了,那只是可能。”苏开坐在了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再起来了。“我看呀,这事有点邪门,你说我们都进来几天了?一天天在这鬼林子里面绕,别说狼猩草了,就连半个狼崽子都不见踪影。”
林川和苏开二人都是飞鸟关里的人,苏开的父亲以帮人放羊为生,大家称呼他为苏羊倌。苏羊倌放了半辈子的羊,终于攒够了钱娶了父亲刚刚过世的杨春花,过上了幸福的二人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可能是那段时间太过操劳,苏羊倌替孙老爷家放羊时,在草堆里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醒来时,羊群却没了踪迹。苏羊倌急得四处寻找,后来听人说看见羊群往鬼雾森林方向去了。苏羊倌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个人去鬼雾森林的。于是匆忙回到飞鸟关内央求邻居乡亲们帮忙进去找羊,可当人们听到鬼雾森林时,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去不得,去不得,有命去,没命回哦……”
只有林川的父亲林清玄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苏大哥你别急,我陪你去!”
他二人出了飞鸟关,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这时夜幕降临,鬼雾森林里鬼影森森,猛兽咆哮如雷,关于鬼雾森林的恐怖传说一齐出现在苏羊倌的脑海。吓得他腿肚子阵阵发抖。最后还是林青玄拉着他一脚踏入了这常人不敢进入的禁地。
二人没多久就找到了羊群,这并不奇怪,因为羊群进了鬼雾森林就不可能会走远。它们横七竖八,胡乱的躺倒在地上,有几只还扬着头嘲笑着前来找寻他们的二人。身上能啃的肉早已经被啃光了。
孙老爷是大户人家,有着大户人家的度量,给苏羊倌打了个对折,三十两银子就算了事,不过十天之内必须还清,用孙老爷的话来说“毕竟现在借钱的利息可不低啊。”
苏羊倌家里温饱都成问题,东拼西凑之下终于借到了一两。可距离那个三十两的天文数字还是远远不够,于是苏羊倌就在孙老爷开的酒馆里胡吃海喝了一顿,将身上的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在自家家门前的老槐树上上吊死了。
苏开的母亲杨春花时常念叨一句话:“我听见他在门外叫我,我出去看时,他却早就死透了。”夜色里苏羊倌就像个破麻袋在在树上挂着,杨春花就像个木桩子在树下立着。事后两三天里杨春花也有想过跟着苏羊倌一起死了算了,可是就在苏羊倌上吊后的第三天,她被王婆告知自己有喜了,这个寻死的念头也就被压了下来。
孙老爷听说苏羊倌上吊自杀了,心里是又悲又喜。悲的是他的银子可能再也要不回来了,喜的是终于没有人妨碍自己了。他跟杨春花说道:“都是邻居街坊,并不是我存心逼死苏羊倌,是他自己没把羊看好,我的损失也是很大的啊,你看我都给他打了对折了,已经够仁慈了。没想到他却这么看不开,唉……”
杨春花连续哭了好几天,眼泪早就哭干了。她红着眼睛对孙老爷说:“孙老爷你行行好,银子我会想办法慢慢还,你大慈大悲,看在苏大哥帮你放了这么多年羊的份上,还请您多宽限些日子。”
孙老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见了杨春花动人的哀容,心里十分怜惜:“春花啊,你看你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老天爷对你实在太不公平,我这人呢是最见不得人受苦的,要不你就跟了我吧,银子的事我们也就算了,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绝不让你再受苦。”
杨春花摇了摇头:“我肚子里已经有了苏大哥的骨肉,不想再嫁了。”
孙老爷见她回的决绝,不愠不火地说“那好啊,父债子还嘛,不过这个利息呢……”
苏开从六岁开始就替孙老爷放羊,他从不偷懒。他有时候天一亮就起床去放羊,天黑才回来。有时候是天还没亮他就起床去放羊,因为有时候孙老爷会骑在杨春花的身上,拿着放羊的鞭子抽打杨春花“你叫啊!你叫啊!叫一声减一两!你倒是叫啊!”这时候苏开会默默地走到孙老爷身边,说:“把鞭子给我,我要去放羊了……”
林青玄在飞鸟关东边的小巷子里开一个药铺,以卖药为生。也许是因为曾经帮过苏羊倌,杨春花对他格外有好感。除了头疼脑热要去他那里抓药外,每次逢年过节都要带一点礼物去林青玄家里看他,顺便帮他收拾收拾家里。
每次收拾完,杨春花总会意味深长地说起那句话:“林兄弟你该找个女人了,不为自己也为林川想想嘛……”这时林青玄就会摸着林川的小脑袋,问他:“林川,你觉得呢?”
林川眨了眨眼睛,天真无邪地说:“我不要,听他们说后娘专门欺负小孩子。”
“是谁在胡说八道!”杨春花在心里骂着,嘴里没说出来。不过从那以后,每次到家来,兜里都会带上几颗糖,趁着林青玄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塞给林川。次数多了,林川就想明白了,嘴里那句话更是不肯变了。
杨春花没能抓住林川的心,一来二去,林川和苏开倒是认识了。苏开出关放羊的时候,林川会背着个小药锄跟着一起出去。他年纪轻轻,却对草药颇有研究。各种苏开习以为常的野草野花到了林川那里就变成了各种名字好听的草药。可苏开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不但不喜欢,反而对于这个瓜分掉自己大部分母爱和糖果的小子,他心里是有些痛恨和讨厌的。
苏开在人们对他父亲胆怯逃避,母亲以肉抵债的嘲笑声中,就像个黑色的气泡一样长大。随时都有炸裂的一天。孙老爷第一次意识到危险是在杨春花的床上,灰灰蒙蒙的黑暗中,门框里的苏开的两只眼睛就像个要吃人的狼,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盯得他全身发毛,一点兴致都没了。从那以后为了以防万一,孙老爷每次去杨春花家里都会带着两名家丁同去。
苏开虽然愤怒,可理智还没散失。依旧替孙老爷放着羊,每次孙老爷到他家来的时候,他就会坐在院子里,侧着耳朵仔细的听,皮鞭每响起一次,他就用手中的竹片在地上划一道。完事后细细将地上的划痕数量记下,站起身用脚擦掉,回自己屋里去了。
苏开没出什么事,倒是林青玄先出事了。林青玄在一次外出采药后再也没回来。杨春花带着林川和苏开在飞鸟关口等了三天三夜也没见到林青玄回来的身影。
“他一定是去鬼雾森林啦,去一次能回来,是他命好,还要去第二次。真把自己当魂士了?”
林青玄跟苏羊倌去鬼雾森林里找羊后安然归来,关内的人就给他取了个外号——林魂士。因为只有魂士才有自由进出鬼雾森林的本事。
林魂士从那以后果然就再也没回来,杨春花的魂也跟着丢了。整日里失魂落魄,坐在老槐树下喃喃自语。林川那时候才十岁,他拉着杨春花的手,将一块糖塞到杨春花手里,说:“娘,你吃糖,我爹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个午后阳光格外灿烂,杨春花整个人都被照亮了。“你叫我什么?”林川撇了撇嘴,“你不是都听到了么?”“我年纪大啦,听不怎么清楚了,你再叫一遍!”
林川扭捏地叫道:“娘娘娘娘……这下你听清楚了吧?”
杨春花笑了起来:“哎!娘听清楚啦!”她一把抱起林川,林川吃惊于它的力气,想要挣脱下来,杨春花却抱得更紧了。苏开怔怔地看着,这个林川终于名副其实地夺走了自己一半的母爱。他一句话也没说,走到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杨春花摇了摇头,苏开心里的小孩子的嫉妒,她还是能够察觉的。于是故意大声地说道:“今天娘给你们两兄弟做顿好吃的,那两个没用的男人就让他们死去吧!我们三个可要好好活!”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