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严州城虽不大,这万花楼却在江南久负盛名,皆因此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花娘也是个顶个的妍姿艳质,粉面桃腮。
楼中最出名的,又当属花魁柳十烟——十烟姑娘了。
柳十烟原本出身扬州一官宦人家,新帝继位,敕令再清蓝党欲孽,柳家被牵连抄家,男丁发配充军,女眷便进了教坊司或是民间青楼。
毕竟是世家出身的女子,柳十烟自然颇通诗词音律。虽不及薛涛玄机之才,但在这烟花之地便显出几分风雅出尘之意,自是引得众多风流纨绔倾慕神往,动辄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
水乡女子生就一副清秀容貌,流苏旁,琴案边,葱白玉手轻抚琴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把温柔似水的嗓音,唱遍红尘虚幻,也唱尽离合悲欢。
白日里的万花楼闭不接客,花娘们在各自房中歇息,只留丫鬟和跑堂们清扫厅堂,洗衣叠被,准备茶点。
然此时刚过晌午,其他姐妹们还在养精蓄锐,柳十烟却不得闲。
她端坐镜前,轻理云鬓,薄施唇脂,又觉浓艳,便拭去几分,再看向镜中,黛眉微蹙,似是又嫌过于清淡,再抿唇于纸上,反复数次方才罢休。
端着茶盘进来的小丫头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偷笑,笑意漫过眼角眉梢:
“十烟姐姐,你就算不施粉黛都已经闭月羞花,又何须每日如此大费周章。”
柳十烟自是看见小丫头进门,但也不遮掩,似是习惯了她这般调笑,只随口回上一句:“小小年纪懂些什么。”
“这有何不懂?女为悦己者容嘛!”小丫头颇为得意,但转而又有些失落,“可十烟姐姐这般心思,缌儿虽懂,那人怕是不懂。”
柳十烟拿着唇脂的手顿了一下,眼睫微垂。沉默了半晌又看向缌儿,道:“曹大哥还没醒吗?”
缌儿摇了摇头。
柳十烟起身接过缌儿手中的茶盘,道:“我再去看看。”
万花楼一共三层,顶层最里头有两个相邻雅间,一间名叫细雨青山,一间名□□色满园,邱蔡二人便各自占据其一。
七日前,天色将旦,脚不沾地一整晚的老鸨方才躺下不久,正梦见那周公罚她一整座金山,何时数清何时醒来,便忽觉识海中一阵清风拂过,明明不甚猛烈,却教她猛然转醒,意识也恢复清明。
然而又似恍惚,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竟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自己房中径直穿墙而过,衣角微微离地,轻拂空中,瞬间便消失不见。老鸨用力甩了甩头,方才看清自己房间里的境况。
两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躺在地上,一人穿着粗木麻衣,似是城外村夫,另一人便服打扮,发冠高耸,背负剑匣,应是江湖上哪个门派外出游历的侠士。二人皆双眼紧闭,形容惨烈。老鸨上前一探,二人气息尚存,应是性命无虞。她又看到茶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叠银票,赶紧起身抓了过来,千两的银票厚厚一叠,整整十大张。
她担心自己仍在梦中,便又反复数了几遍。
心神不稳之时便听见耳边不知何人传音而来——
“且留那二人在你处养伤,钱归你。”
老鸨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扯了银票。她赶紧把银票放回桌上,稳住了心神,才发现那上面赫然印着严州城里最大的那间武当银号的名字。老鸨心下疑惑,道那白衣身影难道是神仙下凡,出手这般阔绰,莫不是瞧见自己平日里贪得无厌,特意给我送来几张冥币索命?但她又转念一想,自己虽是贪财了点,却从未做甚伤天害理之事,何故这般心虚?更何况她迎来送往这么多年,这“万丰银号”的大印在她面前又如何做的了假。眼下地上这二人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不如先把他们随便放在哪间空房里,待天亮后自己便去银号里探询一番。
这老鸨也是个人精,她想着如此一笔巨款,万一是被哪个贼人从银号里盗出来的,自己这样贸然前去说不定就被直接拉去官府,到时候人财两空岂不悲哉。于是她把万花楼和邱蔡两人都交给了手下人,自己天一亮便动身去了邻城。
银票自然是货真价实的。
这虽然有些出乎老鸨的意料,但送上门的便宜又怎能不占?权当在风尘界里摸爬滚打半生,终于有个馅饼砸到自己头上了。
老鸨喜难自抑,回到万花楼里对着平日里瞧不顺眼的丫鬟杂役也添了几分平易近人。众人背后议论纷纷,道这老鸨怕是那日夜里被下了降头,竟干起了赔本买卖,白捡回来两个活死人不说,还上赶着给人家住最大的雅间,请最好的郎中。
老鸨后来又去看过邱居新和蔡居诚。初见时那二人被血渍和泥土遮了满身满脸,她没甚在意,如今收拾体面了才觉得蔡居诚有点眼熟。
她叫不上蔡居诚的名字,但曾见柳十烟的婢女偷偷给他送过信,还在元宵节的灯会上见柳十烟和这人在桥头相会。
这次的事柳十烟得知后也甚是心焦,那二人不见醒转,她便每日都亲自去给蔡居诚送药。两道蛾眉整日拧作一团,晚上迎客时都心神不定,揪得客人们倒更是如醉如痴。
老鸨未听过自己楼里这花魁何时心有所属,但几次三番如此这般,便有些耐人寻味了。这农家青年虽相貌平平,身无长物,但那日夜里的白衣仙人肯掷万金给他疗伤,想必也是有些背景。若当真郎情妾意便也作罢,但沦落风尘之人不比寻常女子,身处这烟花柳巷又谈何真心,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眼下晌午刚过,柳十烟端着茶盘轻轻推开那间挂着“细雨青山”木牌的房门。蔡居诚还是躺在床上,双眼紧闭。
柳十烟将茶盘放在桌上,又回身轻声关上房门。
她坐到蔡居诚床边,望着床上那人沉静的脸庞,微微垂下眼睫。
她与蔡居诚相识在严州城郊。
那日她心血来潮想去城外赏赏野菊,便和缌儿同去,二人却在半路走散。
那小丫头人小鬼大,她倒并不担心。又难得那日心情不错,于是便想着自己四下走走,日落前再赶回城里。
她走到一处繁花盛开之地,漫山遍野,落英缤纷。她曾听人道城南郊外有一处风景绝佳之地名唤芳菲林,想着应当正是此地,心中颇感喜悦。
她看见不远处的桥上有一只黄色小猫,甚觉可爱,走近了那小猫也不逃开。她便抱起了小猫,逗弄起来。
玩耍之间她无意中向后靠去。
也许是这处过于偏僻,那木桥的栏杆年久失修,轻轻一靠遍吱呀一声断裂开来,柳十烟一个重心不稳便向后倒去,落入水中。
落水前她奋力将那小黄猫扔回了桥上,她不谙水性,吓得惊慌失措,在河中一阵乱扑,小猫也在桥上使劲叫唤。
蔡居诚便是在此间经过的。
他循着水花四溅的声音伴随着有几分凄厉的猫叫,就看见水中已经逐渐脱力的柳十烟。
蔡居诚水性极好,毫不犹豫跳进河中,把正在奋力挣扎的柳十烟拖到岸边。
柳十烟似是劫后余生,心神久久不能平复。
蔡居诚见她神思有些恍惚,问她什么也不答话,只是微微发抖。他又见二人衣物尽湿,便就近找了火石和柴禾,燃起火堆,给二人烘干取暖。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缌儿也终于寻了来。
她见到柳十烟和蔡居诚时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像桃核一般,止不住的抽噎,上前抱住柳十烟就是一顿自责:“十烟姐姐都是我不好,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蔡居诚差点没笑出来。那小河沟尚不足腰深,如何会淹死个人?
不过转念一想这话似乎也没错,不会水的人可不就是如此,若是自己未曾经过,怕真会搭进去一条人命。
先前柳十烟救下的那只小黄猫似是感觉到救命恩人心神不安,体贴地凑过来蹭她的脚踝。
半晌过后,柳十烟方才平复一些。她见那小猫黏人,便心生怜惜,想把它抱回万花楼去。
缌儿急忙上前阻止,道柳十烟怕不是吓坏了脑子,万花楼怎么可能让她养猫,妈妈不得差人打断她们的腿。
蔡居诚俯下身去抱猫,听她们提到万花楼和老鸨,顿了一下,遂道这笨猫在这荒郊野外迟早得送了命,自己孑然一身,无所顾忌,这猫他拿回去养便是。
接着又道一句“姑娘早点回去歇息”,便转身离开了。
柳十烟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一时竟有些怔忡。
回到万花楼的柳十烟几日里仍是心神恍惚。
缌儿以为她还在为那日落水之事后怕,便时常给她熬些安神的汤药,但未见有什么好转,着实有些担心。
一日柳十烟把她叫去自己房间,关上门,然后便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绞碎了手中丝帕,红透了一张俏脸。
缌儿见她这般模样心下便知晓了七八分,定是她家姐姐少女怀春,思恋上了谁家公子。
她笑道:“哪家公子这般好运,竟得十烟姐姐芳心暗许?”
柳十烟面颊绯红,踌躇半晌也未言语。
缌儿脾气急躁,哪看得了这般扭捏,直言道:
“若是姐姐看上了哪家公子,我替你去表白便是!”
柳十烟又犹豫了半晌,这才回道:
“是那日救我的公子。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又如何前去。”
缌儿终于知道了柳十烟这些日子以来失魂落魄的真相,心中一块大石头也算落了地,自是兴奋异常,一拍胸脯道:“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
小丫头当真是个鬼灵精,年纪不大,人脉却不少,不出几日便打听到蔡居诚的消息。只是她把这消息告诉柳十烟之前不禁有些踌躇,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便知道这人不过是个城郊砍柴的,其貌不扬,又家徒四壁,姐姐这回怕是错付真心了。
不承想柳十烟听到后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抿唇一笑,似是更添欢喜。
那之后柳十烟便经常让缌儿去给蔡居诚送信。
缌儿不解,问她为什么喜欢一个一穷二白的山野村夫。
柳十烟也不气恼,只道一句:“仗义每从屠狗辈,山野莽夫又如何?我一介风尘女子,能逢此侠义之士,得之我幸。”
可缌儿不这么觉得。
她觉得柳十烟出身不凡,才貌双全,是迫不得已才沦落到这烟花之地。但这又不是她的错,怎么说也该找个相貌堂堂的翩翩佳公子吧,就像传闻中的楚留香楚香帅那样的。
呀……好久没去茶楼里听书了,也不知楚香帅近来又有什么新的江湖轶事,上次刚刚听到他和那几个女子之间的爱恨纠葛,就被妈妈叫回去买胭脂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每次给蔡居诚送信时都未见他多么开心。不知那人是不是表面上故作淡定,缌儿总觉得,能得十烟姐姐倾心,那曹阿金心里定是乐开了花。只是每次回到万花楼后柳十烟看了回信,便总是有些愁眉不展。
每月十五城中都会有各式各样的花灯会,逢中秋和元宵节最为盛大。
柳十烟曾数次邀约蔡居诚同游花灯,但蔡居诚均一一婉拒。只是来信的次数多了,蔡居诚见盛情难却,又不忍直言拒绝,想着或许应当面对面把话说清了才好。
元宵佳节时,蔡居诚与柳十烟在城中一处石桥边相见。
柳十烟满心欢喜,也顾不得女儿家的娇羞含蓄,拉着蔡居诚四处逛街猜灯谜,猜中了便赢去一盏花灯,悄悄在灯里写下心上人的名字,看那花灯载着自己的心意随波远去。
“曹大哥方才在灯里写的何人名字?”柳十烟虽出身青楼,却无半分风尘之气,此时倒是有些少女的明媚娇俏。
蔡居诚一时没有答话。
“十烟的心思,曹大哥早就知道。但曹大哥的心思,十烟当真猜不透。”柳十烟继续追问。
蔡居诚微微抿唇:“我一介山野樵夫,尚难自足,不敢耽误姑娘。”
这话便有些直白了。柳十烟心下一顿,忽觉心中酸楚,眼眶也有些发红,她道:
“莫不是曹大哥嫌我出身,厌我自轻?”
柳十烟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她不是不知自己出身不好,但她想赌一把,赌那人君子之风,胸怀坦荡。
“姑娘虽飘零至烟花之地,却非姑娘之过错,而是时事造人,无可奈何。十轮霜影转庭梧,一番萧瑟禁烟中。姑娘客居异乡,如漂泊浮萍,孤苦无依。当日在下不过举手之劳,却让姑娘芳心错付,是在下不该。”
蔡居诚说这话时也当真胸怀坦荡。他初见柳十烟是便知她是青楼中人,却从未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轻视。他甚至本能地升起了几分同情。他本不是多情之人,昔日武当山中从不过问红尘之事,他便从未感知过世间疾苦。待自己流落金陵,又无奈困于玲珑坊数月时,方才体会到众生之苦。
柳十烟是个可怜人,他惜她身世,也怜她遭遇,但却始终无意于她,与身份地位皆无关,只是……
“曹大哥……可是已经心有所属?”
如今想起那时情景,柳如烟感觉似时光倒流,心中仍然觉得有些不甘。
她坐在蔡居诚床边,手中端着已有些温热的汤药,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却仿佛看到那日他在桥边忽然径直望向自己,眼中映出水面上无数盏花灯,像是载满了万千凡夫的七情六欲。然而转瞬间那双眼眸又变得无比通透,似是看破了这攘攘红尘,超脱化外。
那时候蔡居诚没有回应她一句话,她却望见他眼底无尽的悲伤。一刹那如梦初醒,顷刻间恍然大悟。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力道不轻,却仍是有礼。
柳十烟的思绪登时被打断,她看向门外来人——来人长身玉立,青袍角带,高冠入云,她手中汤匙方至蔡居诚唇边,那人便在门前停驻了半晌,抱拳一揖,沉声道:
“有劳姑娘。交给在下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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