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以前,与杰安迪不欢而散的瑞亚走出没有营业的酒吧,有些恹恹地往自己的住处走。
他满脑子还在想着刚发生的争吵,或者不能说是争吵,因为争吵从来是两个人在主观上不肯让步时才会发生的,而在三年前那件事上他永远没法在杰安迪面前强硬得起来。
一边是兄弟,一边是从小喜欢的女孩。手心手背都是肉,杰安迪表现得很强硬,似乎不愿意原谅安杰尔。瑞亚了解自己的朋友,知道如果没有意外杰安迪永远都不会改变主意,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麦草色的短发变得更乱了。
转过一个弯,瑞亚没有留神迎面撞上一个人。他们其实并没有真的身体上的碰撞,迎面而来的那个人反应快得不可思议,闪身让开了,瑞亚只看到空中一晃而过的风衣的衣摆。
然后,他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瑞亚惊讶地抬起头来,警惕地看向抓着他手臂的男人。
“嘿!放开!我们没有撞上,这招在这里已经不管用了!”他起初还以为又是那些在附近诈钱的黑户们,但当他仔细看向那个男人时,却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非常帅气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瑞秋,气度轩昂。而他身上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外面是一件防风的暗灰色大衣,虽然瑞亚看不出来男人穿的究竟是什么牌子的衣服,但他知道那种剪裁合体的衣服绝不会是黑户穿得起的。
男人听见瑞亚的话,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嘴角刻出深刻的笑纹,他笑意带着调侃却并不盛气凌人。
他说:“我还不需要从你这样的孩子身上诈钱。”
瑞亚愣了一下,飞快地说:“很抱歉先生。”
男人说:“抱歉?那就帮我做一件事吧。”
瑞亚没想到男人竟然会打蛇上棍,这下真的有些紧张了,他开始拼命挣扎起来,但男人捏着他手臂的手非常有力稳健,容不得他挣脱。他张开嘴想要高声呼救,这里的黑户,尤其是游荡儿们都比较团结,听到呼救一定会过来就他的,但瑞亚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紧紧抓着他的男人打断了。
“别紧张。”男人音色低沉却温和,但抓着瑞亚的手却毫不放松,像一只坚固的钢钳一样,“我只是要你帮忙找人而已,或许只有你们这些游荡儿才帮得上忙。我希望你不要给我带来麻烦!”他吐字清晰,发音标准,瑞亚从未在这片贫民窟中听到这样“高等”的口音。
瑞亚被张了张嘴迟疑着又闭上,许久后他才试探地问:“只是找人?”
“当然。”男人看了瑞亚一眼,露出一个笑容。
随着他笑意加深,让他看上去变得温和起来。但那种强硬尖锐的气质并未因为这个有点可爱的笑容消失,强势与温和,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于一体,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好吧。”瑞亚仍然警惕:“先生你能先放开我吗。”
“如果你不逃跑的话。”男人眼神深邃。
瑞亚飞快的答道:“我不会逃跑,我发誓。”
“好吧,我相信你。”说完,男人竟然真的就这样松开了抓着瑞亚的手,似乎相信瑞亚的话,也有可能他根本不在乎。
那一瞬间瑞亚有想要就这样跑掉的冲动,但当他看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的眼睛时却又飞快地打消这个念头。男人的眼神并不凶恶,甚至称得上是温和,却如利剑一般尖锐,稳定明亮,没有常人目光经常有的涣散感,锐利且智慧,这样的目光有一种令人不敢反抗力量,仿佛能够看到人灵魂的深处。
瑞亚熟悉这种充满震慑力的目光——来自他的兄弟杰安迪。
于是他遵守诺言没有逃跑,乖巧的问:“先生你要找谁?”
男人皱着眉,垂眸沉吟了一会,说道:“塔卡,我找戴鲁宾·塔卡。”
“什么?”瑞亚小小地惊呼,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最好的兄弟的姓氏呢,他忍不住追问:“你找杰安迪?”
他心里开始惴惴不安,担心是不是杰安迪偷东西被发现了,失主找上门。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办?瑞亚不想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所以要不要想办法逃掉?该不该宁死不屈?
“杰安迪?”男人似乎有些疑惑,缓缓说道:“不,我说,我找戴鲁宾·塔卡。”
瑞亚突然反应过来了,男人找的不是他的兄弟,而是杰安迪那个四年前就死了的酒鬼父亲。
“他死了。他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先生。”于是瑞亚毫不犹豫地说:“你找不到他的。”所以放弃吧。
男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脸上的震惊毫不掩饰,而且还带点悲伤。
瑞亚看着他,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哀伤,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好一会儿男人都没有再说话,就在瑞亚想是不是该赶紧走掉的时候,男人突然问:“那你刚才说的杰安迪是谁?”
瑞亚回头道:“您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男人眉头皱紧,似乎在沉思。忽然,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瑞亚一圈,似乎恍然大悟,“戴鲁宾应该有一个孩子,和你差不多大,今年十一岁。是他吗?”
他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地拽住了瑞亚的手,那双暗棕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追问道:“是他吗?”
瑞亚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准确说出杰安迪的年龄,似乎并不是完全不知道杰安迪的样子,迟疑许久才回答道:“是的,先生。”
“带我去见他,现在!”男人语气强硬,那种理所应当的强势暴露了男人礼节性的温和之下的霸道。
瑞亚别无选择。路上,他试探性的问男人:“先生,你是谁?”
“我是斐·穆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已。”男人淡淡道。
瑞亚没有接话,哪怕再名不见经传,穆奥也是有身份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公民,和他们这些黑户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他们这些年过得好吗?”走到半路时,穆奥突然问。
“不能说好吧。”瑞亚回答时抬头看了穆奥一眼,正好捕捉到穆奥脸上的忧虑。他心跳突然加快,脑海中闪过一个设想,于是他拼命按捺住兴奋,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有哪个黑户能过的好呢?”
穆奥听见瑞亚的话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瑞亚不知道自己一番话有没有效果,但他不能说更多显得太刻意。在他看来,这个专门找过来的穆奥似乎与杰安迪的父亲有旧,听见杰安迪过得不好,或许会收养他吧。
他欠了自己的兄弟,无论如何都要偿还!
而且,这个穆奥虽然说自己是个小人物,瑞亚也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或见过这样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但穆奥周身的气度让瑞亚觉得他应该是有能力收养一个游荡儿的。
不是每个有身份的人都有能力收养游荡儿,毕竟为游荡儿办合法身份要很多很多钱——瑞亚不知道具体多少,但绝大多数普通公民家庭是没有那么多钱的。
瑞亚花了十分钟离开,又领着男人花了十分钟赶回杰安迪位于酒吧地下的住所。
就在他抱着杰安迪手臂兴奋地低声道:“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想收养你。”的时候,杰安迪也看见了那个逆光顺着楼梯缓缓走下来的男人,身姿挺拔,气度卓然,与所有生活如同阴沟里的老鼠的黑户截然不同。
穆奥目光落在杰安迪身上,打量了他一会儿,缓缓道:“我以为会是个男孩儿。”
“我是男的。”杰安迪没有解释,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是你在找我?”
“准确的说我是来找你的父亲的。”穆奥双手抱胸微微皱眉看着杰安迪,他说:“但我听到了一个很让人伤心的消息,他过世了。说真的,他还很年轻。”
杰安迪诧异地与穆奥对视,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因为那个酒鬼死掉感到伤心——在他看来戴鲁宾·塔卡是一个完全不值得让人去怀念的人。
然后他看见了穆奥那双眼睛。
穆奥有深邃的眼眶和眉梢上挑的浓密剑眉,眼仁是暗棕色的。他与杰安迪共有的特点是眼白和眼仁色泽分明,没有丝毫浑浊的地带,明亮深沉,目光也因此时常带着力度,清晰而锐利。
对视的一瞬间,杰安迪隐隐感觉到这个男人本质上与他相似的地方……
“我相信了。”穆奥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你有一双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见过我的母亲?”杰安迪心中一惊,未来得及细想问题已经脱口而出。他从未见过他的母亲,据说他刚出生不久那个伟大的女人就过世了。
穆奥:“当然,那时她正怀着你,看上去美丽而幸福。”说完,他似乎为命运无常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人?”杰安迪忍不住问,他对那个女人有太多的幻想,特别是当他将对父亲的一切希望与孺慕都抛下之后,未曾谋面的母亲,成了他心灵的寄托与慰藉。
他们已经永远天人两隔,再也不能见面,他永远享受不到她的疼爱,但他仍然希望能够了解她——至少拟补一下来自不负责任的父亲的伤害。
“很美丽的女人,而且惊才艳艳。”穆奥看见因为他的评价而激动得两眼放光的杰安迪,低低笑了起来:“在这里我也说不清。”
他上前两步,向杰安迪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杰安迪瞪着甚至眼前的手掌,愣住了。
一直在一旁看着二人对话的瑞亚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看穆奥,又扭头看看杰安迪,双手攥拳满脸涨红,激动地几乎要整个人跳起来。
杰安迪看了看那只手,又抬眸看向穆奥,没有说话,似乎在权衡与审视。
“嗯?”穆奥与他对视,疑问地挑了挑眉梢。
“你会收养我吗?”杰安迪轻声问。
“当然。”男人微笑,露出唇边深刻的笑纹和两颊的酒窝,意味深长道:“毕竟,有哪个黑户能过的好呢?”
杰安迪不清楚之前穆奥和瑞亚的对话,在他听到肯定的回答时,他只觉得整个脑海都在嗡嗡轰鸣。
“好,我跟你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上前一步死死拽住了那只伸向他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那时的眼睛有多么明亮,里面燃烧的是疯狂而执着的火焰,火焰如同动力让他勇往直前,要么达成目的,要么粉身碎骨!
看见这样的杰安迪,穆奥突然大笑了起来:“胆子够大!我开始喜欢上你了,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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