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的风,说热,也不怎么热,说凉,更谈不上凉。只是闷,闷得无厘头,闷得人心烦气躁。又刀光剑影惊扰了栖息树上的蝉,叫得愈发卖力,嘶鸣声凄切。
“偌大的府里竟是没几个人。”陆不眠嘟囔着,用火折子引燃了手中的束干草,四周巡视了番,见柴房门侧的墙角堆放了几小捆柴禾,便走近丢了进去。
火势借着夜风,迅速蔓延上屋顶,连着隔壁的廊子一并都燃烧了起来。
一股黑烟袭进卧房,张童猝不及防,被呛得猛咳了好几下。
“老徐叔,是不是哪里着火了?”
邻屋的老徐头没有回应他。
“老徐叔!”
张童又大吼了声,惊慌失措跳下床榻,鞋也顾不上穿,匆匆便奔出了门外。浓郁的腥味激得他直犯恶心,张童下意识捏住鼻子,冲庭院中的身影跑了过去。
“老徐叔,你…”
意识到那短发的男子并不是老徐头,张童微怔。又看他手中的长刀,血珠正顺着刀尖滴落在地上。沾了血的刀刃,映了火光,红的极刺目。
张童心惊胆颤,握着桃酥饼的手也不住的发抖。怯畏后退了几小步,转身朝院外跑了去。
……
男人玩弄着手中的箭,将它搭上了弓。拉满弦瞄准少年身后不远处的靶子,一松手,箭正中靶心。
“百里家的小鬼,你不是很能跑吗?”他从箭筒里又取出支箭来,重新搭上弓,箭头指向少年的胸口,饶有兴致道,“你若能跑得赢我的这箭,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少年恶狠狠瞪了他眼,转身拼了命的往前跑出去。
……
“若能跑得赢,便放你条生路…”目光追随着张童的身影,百里巍然喃喃道。
遽然,喉咙的剧痛迫使张童停下脚步,他不可思议张大了眼睛。伸手空抓了两把脱飞出去的桃酥饼,他后仰倒在了廊道中。
……
男人的箭从身后刺穿了他的右肩,他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直奔出了百里镖局的大门。
……
“千蝴司“角”字,桂铮复命!”
巍然愣了许久,缓缓才回过神来。再看了眼张童,深吸了口气,掏出衣襟里的方巾,包裹住刀刃,用力抹去了血迹。
不多时,易舞和陆不眠也一前一后自屋顶跃进了庭院。
“千蝴司“徵”字,易舞复命!”
““羽”字,陆不眠复命!”
巍然目光一一扫视过三人,嘴微张了张,却又不知要说什么。顿了顿,无言问道,““商”字呢?可有人见到肃晨?”
“不曾见到。”陆不眠疑惑摇了摇头,道,“肃晨哥行踪不定,做事又向来不与我等商量。”
“说不定他早就在城外等着我们了。”易舞接话,补充道。
“你们先撤,我再查看查看魏府。”
“诺。”
待那三人消失了身影。巍然将刀插入竹鞘,走近张童,捡起掉落地上的小半块桃酥饼,手背轻轻拂去表面的泥土,放进了他的手心。扶着少年靠坐在廊柱旁后,在他身侧亦坐了下,抬手蒙在张童面前,缓缓替他闭合了眼睛。
巍然盯着怀中的长刀,思绪复杂。
“这把萧啊,是父亲送给我做生日礼物的。”巍然抚摸着鞘壁,道,“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接下桩单子,护送一批黑瓷器去安西。东家阔绰出手就是一千两,并允诺,待事成之后再付一千两。父亲见货物如此贵重,愈加谨慎小心,带走了镖局近乎大半的镖师前往。走镖路途遥远,难免会遇到山匪抢劫。也多亏了那伙莽夫,父亲才发觉满车装载瓷器用的密封木箱里,竟都是些砂石。
“父亲满腹疑惑返回福州,本想向东家询问个清楚,哪知却被东家诬陷说他私吞了瓷器。东家将父亲告上了官府。那昏官根本不容父亲辩解,仅凭一家之辞就结了案。责令百里镖局赔偿东家五千两银子,又把父亲杖打了一百,草草了事。
“父亲最后是大哥背他回到家里去的。东家见实在拿不出银子,便逼他交出镖局。父亲执意不肯,他便又四处败坏百里镖局的名声,害得镖局再无生意可接。挣不到钱,东家隔三差五的上门讨债,镖师们也不辞而别。父亲无计可施,郁郁而终。家徒四壁,迫于生计,母亲只得将镖局以三千两抵押给了东家,剩下的银子由大哥和我走镖偿还。
“途中虽多危险,好在每回都能逢凶化吉。这样过了几个月较为安稳的日子,一次送货回来,母亲却不知何时患了重病,卧床不起。家中的银子都被拿去还了债,父亲的故交也不愿再借钱给我们。大哥迫不得已只好去求东家。东家允诺,只要他肯走一趟镖,就借给他钱。大哥不假思索接了。连夜出城护送货物,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东家答应的银子也不了了之。
“大哥离开福州的当晚,我们住的茅草屋突然起了火。我来不及多想,抓过竹萧夺门而出。直到累的迈不开腿,瘫跪在地上,才意识到只顾自己逃命,我竟将母亲留在了里面。待再返身回去时,”巍然悲凉笑道,“就像现在这样,火光冲天,已然吞噬了整個房子。
“东家和下人看到我狼狈落魄的模样,放声大笑。他意犹未尽对我说,倘若我能跑得过他的箭,他就放我一条生路。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拼命的跑出了百里镖局。”
巍然仰头枕上廊柱,侧目看着熊熊火焰,道,“你知道我那时候听到了什么吗?”
“斩草除根。”他自答道,“我听到管家对他说,绝不能轻易放过我。多谢陈莽老贼不听劝,射偏了那一箭,才使得我保全一命,日后屠他满门。”
“若非赶尽杀绝,定成后患无穷。”巍然手指磨蹭了磨蹭竹萧上两道划痕,苦笑了笑,道“可我又何尝不似陈莽呢。兴许桂铮这麽做,也是无错的。”
火蛇翻滚着,沿了花厅内侧的廊子,肆意将凉亭吞入了腹中。
魏正则匍趴在石桌上,被人用利器从背后刺穿了胸口。似有不甘,他一双眼睛圆瞪的厉害。
盘子里的桃酥饼还剩下两块。血浸染了红。热浪袭卷起桌上的纸张,缓缓飘落在他脚边,顷刻间燃烧的灰飞烟灭。
大火迅速攀爬上了屋檐,逐渐向肃晨站着的地方逼近。
他静默凝望了眼火光中浮动的魏正则模糊的影,掏出前襟的玉镯戴上手腕,细致在袖中藏匿了好。重新绑紧称小包袱,跃过外墙,离开了魏府。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魏大人,后会无期。
正值三更天。
市井静寂无人。临街的商铺皆大门紧闭,唯独几盏大红灯笼高悬挂,摇摇摆摆,晃晃荡荡,紊乱的烛焰映照得路面亮堂一片、昏暗一片。
肃晨途径茶楼,想起涿鹿之战,耿耿于怀,便驻足门前,停留了小许。
“哪家的故事,又会由了谁,再复讲给何人听呢?”他回看了看远处的红光,喃喃道,“如这…”
忽听闻有嘈嘈切切的说话声自巷道岔口传来,他警觉闪进了暗黑处。直到那醉醺醺的男人提溜着酒坛子一步三晃的转进了另一条巷子,才现身出来。匆匆扫视了眼茶楼,疾步走了开。可心里的失落感实在难泄,他寻思了寻思,蓦然拔出别在右胳膊袖外的匕首,用力朝身后丢掷了出去,把那面“闲”字旗从中间撕裂成了两段。
“三生有幸,无缘而终…”自嘲似的笑道,“这番该是算作有幸呢,还是该算作无缘呢?”他颇无奈摇了摇头,循着城门外树林的方向去了。
其余四音早已喂足马匹,等候他多时了。
陆不眠侧身斜倚靠了马,玩弄着缰绳。看到他,司空见惯玩笑道,“肃晨哥可是又背着我们独自喝酒去了?”
“你且来闻闻,我身上哪里有酒气。”肃晨接过桂铮递来的缰绳,故作委屈状,道,“银子可都在巍然兄的那里,就我的这小兜兜,能装下什么。”他捏了把背后的包袱,倏而窘迫了神情。
“怎的?难不成肃晨哥你真偷藏了酒啊?”陆不眠贼兮兮瞟了眼,偷笑打趣道。
“断然不是!不过又忘记马鞭子给落在何处了。你们谁可有多余的?”
“便和我骑一匹罢。”
“别,巍然兄御马,肃晨着实不敢恭维。我还是跟不眠挤…”
“少废话,上马!”
陆不眠偷瞄了眼百里巍然,凑近肃晨悄声道,“巍然哥从刚才开始就阴沉着個脸,哥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肃晨悻悻深吸了口气,慢悠悠踱近巍然,抢过他的缰绳握了住,踩着脚踏翻骑上马背。伸出手好心想拉他一把,奈何被对方没好气推了开。肃晨无所谓笑了笑,顺势探向腰间,将阳奉扇展了开。装腔扇了两三扇风,转身一甩手,直击中马颈。折扇打着旋,半空里兜转了圈,落回他手中。
马悲鸣了声,摔倒在地,绝望挣扎了下,闭眼归了西。
“巍然兄,你千万可别骑太快。”肃晨收起扇子,怏怏道。
百里巍然未应他,跃上马背,胳膊绕过他,手抓紧了缰绳。猛然朝身后抡了一鞭子,马受到惊吓,奋蹄奔了出去。察觉到肃晨衣袖空空,他狐疑问道,“你的匕首呢?”
“送人了。”肃晨云淡风轻道。
巍然惊异。“送人了?!送谁了?”
“送…”肃晨软糯糯道,“它自有它该待着的地方。”
“肃晨弟弟太过莽撞,若是给人查出端倪,留作了证据。我看你到时候如何与主上交代,主上又岂会轻饶了你。”
“普通匕首而已…能捅个什么娄子出来…不必放在心上…”肃晨稍稍后仰了身子,舒服枕靠上巍然的肩。“倒是不眠的那把火,放的猛烈了些…巍然兄此举不妥…”
“你何时起发热的?”
“非是天干,非是物燥的…魏府临近河水…被烧了个干干净净…难免叫人猜忌…”
“你是何时起发热的?!”
“这…无妨,无妨…我睡一觉,睡醒了就好…巍然兄尽早回长安复命…”
巍然低眸看了他眼,收了收缰绳,转头对身后那三人道,“夜路辛苦,我们不赶急,便放慢了前行,以保安全。”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