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眼里升腾起一层水雾,呆立半晌。
“爹爹,这个好!”
苏重的呼喊声响在耳边,在苏轼此时听来,似乎异常遥远——过去的一切宛如南柯一梦。此时此刻,他更想念远在饶州的长子,长子的存在,似乎才能证实遥远的一切真实的存在过,曾经有那么一个聪明谦谨、知书达理的女子在他生命中真正的存在过,陪着他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同时,也把她自己最美好的年华以及生命奉献给了自己。
相对于逝去的伊人,他,又是何等薄情!
可走的人已经走了,善待如今陪在身边的人,才是他能做的。
“好,我们就用这来把各类菜混在一起煮着吃,吃得热热火火的!”
苏轼说着,开始用心清洗土钵。
王闰之在一边看着,亦心有所感,岁月轮回,她能代替姐姐陪伴在这个文采一流、理性而又感性的男人身边,是何其幸运!同时,也为姐姐过早香消玉损而深深叹息。转念又想,或许这也是姐姐的福气——在官人的心中,姐姐永远是美好青春的容貌。不像她,在岁月的打磨中,青春的容颜不再,已如一朵失去颜色的花朵,静待在枝头坠落,落入尘埃,再陷轮回。
在她感慨间,苏轼已经洗好手中的大土钵。
苏迨也过来选了一个小一点的土钵,挑了几块明亮的炭火放入其中,就在厨房的小桌上放着,在边缘处放了两支小粗棍子。苏轼将大土钵放在上面,把所有菜依照心里所想的顺序倒了进去。
被这么一耽搁,外面已是暮色笼罩,屋内也随之一暗。
王朝云点燃了油灯,植物油的特有馨香在厨房中蔓延、扩散。
“黑儿,是不是这样子等着煮烫就行了?”
“唉!今天只能这么着了,赶明儿爹爹可以试着用多种酌料先熬制一锅汤,食材备好后,想吃什么,就往里边加什么,或许更有味道!”
苏轼听了,作势的想了想,感觉有些道理。
“呵呵,看来我们黑儿是天生的美食家哟!”
“爹爹,钵里的菜烧热了。”
苏过一说,苏重趴在桌子边,惦着脚想看一看,到底有没有鼓泡儿。苏过一把将他提起,扔到靠近小桌子的一张椅子上。
“就是你这小家伙,眨一下眼睛就是一个主意,好好的一顿饭,吃的上不上,下不下,接下来这些菜还不知是什么味道了?”
今儿晚上的菜依然有小炒猪肉片,加了一些新鲜大蒜在里面,挺香的;再就是一份白豆腐;一份白菜;一份泡菜。
如今都在土钵里煮着。
“爹爹,用筷子搅动一下,让猪肉的味道融入白菜和豆腐之中,吃起来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苏轼听话地用筷子使劲搅动几下。
“先生也真是,黑儿说什么你都依着来,这样子可不好!”
王朝云不由担忧地在一边提醒苏轼。礼法传承,由古而来,生活在这世间,自当遵从。可先生生性狂放不羁,因此才惹来祸端,儿子这么下去,可能在这方面更胜于他,将来若因此惹上祸事,又怎么得了?
“是啊,黑儿,在家里怎样都好,可到了外面,还是得谨言慎行。”王闰之也跟着叮嘱起来,可谓苦口婆心。一家人荣辱与共,她不是害怕,可能不惹事,一家人能安享太平,就是一家人的福气!
“母亲的话,孩儿省得!”
“看你们俩--------唉!也是因为我,让你们有了心理阴影,如今遇到草根都会当成一条蛇来看待。”
苏轼重重叹息一声,“吃饭吧,耽搁了这么半天,都饿了!”
“子膽,子膽--------你们的管家挺客气的,不仅让他孙子帮着照料马车,还准备引我过来,我便让他自个儿忙去了。来了子膽家里,我章惇还需要人引路?看着这边有灯光,想着你可能在这儿,就过来了---------怎么还在吃饭呢?”
章惇自说自话,走了进来,看着苏轼一家人。
“这就是你那被称为神童的小儿子吧?确实挺乖的,还会自个儿吃饭了!”
“你吃饭没有,没吃饭就先在一边呆着,等我吃完了这碗饭再说。”
“两位弟妹好!你们这饭菜闻着挺香的,我原本是吃饭了才过来的,可看着看着就像再添上几口。”
王闰之本就吃的不多,菜重新煮过后,也没有再吃的打算,只在一边照应着,感受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氛围。章惇说起话来没玩没了,也是因为与自家官人相好,没有外道之心。听他说想添上一口饭菜,麻利地帮他去盛。
王朝云也跟着站了起来,让他坐了。
章惇也不退却,不过还是笑了笑:“弟妹会不会还没有吃好?”
“章相言重了,奴婢只是先生的一房小妾,还担不起章相这声弟妹。而且,章相进来时,奴婢已经吃好了,今儿也是因为小儿执意让奴婢一起用饭,一时忘情,便把这天下间的礼节忘了,请章相万勿在外说道。”
“谁不知道朝云妹子是苏东坡的红颜知己,怎么能如此自贱?再说,你又把我章惇当成什么人了——会凭白在外嚼舌根?”
“对不起,倘若奴婢在言词上冲撞了章相,千万勿怪!奴婢给您赔不是!”
王朝云说着,给他在大锅里添了一碗大骨头汤。
“章相从外面进来,难免被风霜所浸,先喝一碗骨头汤暖暖身子。虽说这大骨头廉价,但用它熬汤其味鲜香浓郁,且听说对人体大有好处。”
“朝云妹子这般说,那我得多喝几碗。”
说着先接了王闰之递过来的饭碗,这才接了汤碗。
“弟妹朝云妹子先去歇着,我自会照顾自己,何况还有你们的公子陪着,有什么事情,我自会不客气地吩咐他们去做。”
“是啊,娘和如娘先去歇息,章伯父与爹爹有我及二弟照应。”
王闰之与王朝云相互看了看,也不再说什么。这章惇一来,与她们的苏大人这顿饭还不知要吃多久,她们也不想在这里耗着。
“子厚既然来了,不喝点酒说不过去,只是残羹剩菜,子厚若是嫌弃,这酒也就不喝了。”
“喝!有就哪有不喝的道理?何况是和子膽喝酒!况且这酒是喝一顿,少一顿,或许哪日就无缘再在一起开怀畅饮了!”
章惇心情灰暗,对苏轼有讥讽之嫌的词恍若未曾听见,而且这是这位好朋友一贯的作为,你越是理会他,他越是来劲。
苏迨已经拿了酒来,给俩人各自倒了一杯。
“子厚何须如此失落,与子膽相比,已经算得上功成名就了,历史的记载上,也会为你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我,大半身游离于朝堂之外,如今即便入了朝堂,人微言轻,且总也不能窥得其中真谛。身处红尘,佛法识得,却不得入,也是因我这人内心牵盼太多!而今前路迷茫,举步维艰,也不知怎生是好?”
“章伯父,听说您吃惯了王八肉,我们这样廉价的饭菜确实与之不能相比。”
章惇喝了一碗骨头汤后,吃了一口菜,感觉味道挺好,只是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慨,苏轼便说到喝酒,油然引发他如今在朝堂上的担忧——高太后、司马光等不断提拔旧党之人,打击新党,其意显而易见,自己还能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堂逗留几天,一点都说不准。
心头被这份沉重感浸扰,喝了一口闷酒之后,菜色的香味于他而言已经感觉不到,往往举筷不前,这时听得小家伙突然这么一说,不觉愕然!
“哈哈哈---子厚千万别恼!若是恼了,就应了这小子的话——说是看着我们家的菜好菜想添上一筷子,却又不下筷放肆大吃,不是嫌弃又是为何?”
章惇有些无语地望着这父子俩。
今天他缘何来此?没有等着和朝堂之人一起来的日子再前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他家小儿子被传为神童,是以想来看看;也或许与子膽一直相交甚厚,彼此引为知己,自是与其他朝堂上见风使舵的人不同,来他家和他喝酒畅谈,自是不需要理由--------
“喂!你不会真的嫌弃我们家的菜比不上那什么王八肉吧?”
“子膽,你这人当真无耻,我都懒得说你!你家小儿子说的什么王八肉,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现在这般说,肯定是你曾经在他面前对我有过这方面的诋毁言辞,托你家小儿子聪慧,记性好的缘法,是以他记住了,今天才这么说的——嗯!肯定就是这样-------子膽,你无不无聊,拿吃来说事。”
“不无聊,一点都不无聊!吃乃人之根本,一个人倘若不能吃了,也就不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所以吃很重要---------黑儿,你为什么这么说?”
苏轼想到自家儿子也是第一次见章惇,自己或许曾经提到过他,但也没说什么王八肉。
“爹爹,我听说王八肉吃了,能让人长得好看,而且延年益寿。您看章伯父老都老了,还这么好看,不是因为吃了王八肉还是因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
俩人愣怔片刻,同时哈哈大笑。
章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子膽,若按你这小儿子的说法,我们当真得多弄点王八肉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