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吉看着张贺颤抖的脊背，即知他在哽咽。世人皆赞叹慷慨赴死的豪气，又有几人能理解忍辱苟活的羞愤与苦涩。邴吉俯身将他扶起，劝慰道：“搭救之事若还需要子献兄来求，那我邴吉也就枉自为人了。其实刚才来的路上我就在考虑营救之法。只可惜，我官微言轻，并无面圣之权。以现在的情势来看，即便呈上了判词，具表子献兄不涉逆案，只怕到了廷尉所那里也不会核准。”邴吉一脸的失落。
“这正是我要说的。少卿，你要将判词亲笔誊录两份：一份照常呈交廷尉所，另一份送到舍弟张安世手上，让他带着这份判词去面圣。”
同在官场浸染多年，邴吉不用费多少心思就明白了张贺的计划。
无论他把判词写得多么逻辑缜密、证据确凿，只要结论是张贺无罪，廷尉所就不会认可。到时一定会发回重审，可是邴吉自然会坚持原来的判决。这样一来，廷尉所就只能找人仿冒笔迹再写一份判词，并将结论改为“张贺附逆，当处大辟”。张贺毕竟是朝廷命官，他的刑处最后一定要由圣上核准。如果在廷尉所将那份伪造的判词呈递圣上的同时，身为光禄大夫的张安世呈给圣上一份同样笔迹、结论却截然不同的判词，以圣上多疑的性格，定会详查，甚至会让张贺面圣，到时就有了一线生机。
邴吉心中暗叹，张贺竟能在转瞬间想出这样的计划，转而又想：若是当时张贺在太子身边，是不是也能想出一个绝处逢生的办法？是不是现在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还没等他继续发散下去，另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涌上心头：这个光禄大夫张安世，是张汤嫡子，年轻时承了父荫，入未央宫做了郎官，后来平步青云，一直做到今天的尚书令、光禄大夫，成了出入禁中的皇帝近臣。虽说他与张贺都是张汤的儿子，可是毕竟一嫡一庶，身份悬殊。邴吉从没有跟张安世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为人如何。邴吉不敢确定，张安世是否愿意在这种时候搭救庶兄。只是这种话，怎么也不该由他这个外人问出口。虽然邴吉什么也没说，张贺却好像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反倒首先安慰道：“少卿放心，救人者，自救也。”
张贺的意思是……张安世实际上是在自救？没错！廷尉所那班人一旦坐实了张贺的附逆罪名，又怎会放过张安世？一个简单的连坐之法就可以扳倒他。所以就算是为了自保，张安世也一定会尽全力维护张贺，至少不会让他被扣上可能株连的大罪。
邴吉不禁感慨，他常年在廷尉，多与刑案和罪犯打交道，对自己察言观色、推理断案的能力颇为自负。可是今日看见张贺才知道，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让他在诡谲匪测的官场持身自保。若想在京城的官场中立足，他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
既已商定了计划，邴吉不再耽搁，拿了张贺的手书便乘马车到了张安世的府邸，递上了名帖之后很快就见到了这位光禄大夫张安世：中年微胖的身材正衬他稳重而寡言的性情，虽然身居高位，却没有颐指气使的态度。无论是当初太子在朝时，还是倒太子一派得势的当下，张安世都不依不靠，安安稳稳做他的御前谋臣，可见此人持身中正，胸中自有城府。
简短寒暄之后，邴吉转交了张贺的手书，又把张贺教他的话说了一遍。果然，张安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邴吉不知道张安世肯帮忙到底是不是怕自己的庶兄获罪牵连自身，不过这兄弟俩虽说性格迥异，倒都算正人君子，不知道是不是得益于其父张汤的言传身教。说来，作为廷尉，张汤虽然用法严苛，断案也有阿谀上意之嫌，可若论私德品行，却绝对称得上是一代廉吏之典范。
邴吉回程的一路上一直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郡邸狱门口。
邴吉像往常一样下了马车，从郡邸狱南门而入，可是进去之后的景象却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一汪血水从郡邸狱门口一直延伸到牢区，那里七八名狱卒正忙着往外清理尸体，地面上诡异的褐红色污泥被往来的狱卒踏起四溅。邴吉提着官袍快步走进去，又拐过一个弯，只见尸体已然摞成了小山，另外两名狱卒正把这些尸体往一辆拖车上装，拖车的车板下面滴下来的血积成了一片血泊。邴吉定睛一看，旋即腿上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这些人全部穿着宫人的衣服，是太子宫的宫人！
“伍尊！伍尊！”邴吉忙唤来伍尊，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邴吉的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焦躁和一触即发的愤怒。
伍尊同样的一脸忿恨，“回监君，您刚出去不久，宫里的宦者令苏文就带着宫中卫士来了，说要提审太子宫人。卑职带他到了西区，他突然又说奉圣上口谕，凡太子宫人一概立斩不赦。卑职说监君不在，卑职不敢接旨。可是苏公公不由分说地让人劈开了牢门，将四个监房里的三十九名太子宫人全部斩杀了！”
邴吉听完伍尊的叙述，气得直发抖。看着狱卒清理完最后几具尸体，空空如也的监房地上满是血迹，门栏上还挂着半截被劈碎的铁链。邴吉弓身捡起地上的另外半截铁链，突然大喝道：“王法何在！”说着又把铁链哐当一声砸到栏木上。
所有的狱卒被这一幕吓住，不敢再动。
“那孩子呢？”邴吉突然转身盯着伍尊问道。
伍尊用极快的语速低声回道：“监君放心，卑职已照监君的吩咐，将那名宫婢和婴儿调到东区单独的囚室了。”
伍尊办事一向牢靠，这次也不例外，邴吉长舒一口气，对其他狱卒吩咐道：“把这些宫人的尸首拉到城外，好好安葬……不必立碑。”
***
伍尊带着邴吉来到东区的一间单独囚室外站定，狱卒利落地打开牢门。
赵征卿一看是邴吉来了，欠身施了一礼，急问道：“监君，奴婢刚刚听见有呼救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邴吉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道：“本官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监君请问。”
邴吉不急不忙地将他心中存疑的地方逐条问了一遍，包括张贺告诉他的赵征卿入宫之前的细节，还有赵征卿是如何逃出太子宫，又是如何被抓住的，以及其他的宫人明知她不是郭辛却为何保持沉默。
史家的事，入宫后的事，入狱前的事，桩桩件件，赵征卿都一一作答。破宫那日，由于事发突然，她没有时间去找百姓的衣服，只好将随手找到的一套三等宫婢的宫服套上，跟着四散逃窜的宫人出了太子宫，可是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入狱之后，其他的宫人看到她怀里的孩子也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平日里太子对宫人宽仁，史良娣也从不苛责，宫人们也是知恩图报的，他们主动向她保证，绝不会泄露这个秘密。不过赵征卿也知道，若是把他们挨个拉出去过堂，难保不会有那么一两个受不住用刑说出来的。好在，从入狱那日至今，没有一个宫人被带走问过话。
邴吉在脑海里把今天所有跟太子、赵征卿和孩子有关的对话又重新梳理了一遍。若他此刻手上有笔，只怕一篇洋洋洒洒的判词已经具结，而结论不言而喻。
邴吉仍旧一言不发，走到婴儿身边，孩子已经不再哭闹，像是睡着了。
“皇曾孙服了药，出了汗，现在已经退烧了。”赵征卿道。
邴吉点了点头，“刚才宦者令苏文带人斩杀了所有太子宫的宫人。”
邴吉突然的一句话让赵征卿一惊。大家同在太子宫做事，几年相交下来，怎么会没有情分，只因为上位者一句话，几十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再想到太子宫破宫那日，阖宫上下血流成河，如今活下来的竟只有她一人了！再想想又是一身冷汗，若她今日不去找邴吉，只怕现在，她，连着小殿下一起，就都赴了黄泉了。
“赵征卿。”
邴吉的召唤忽然将赵征卿拉回了现实，“……奴婢在。”
“现在知道皇曾孙身份的人就只有你我了，这里应该比外面更安全，你就在这狱中好生将他养大吧。但是记住，他的身份从此再不能对任何人提起。”邴吉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她张贺的事。
“奴婢知道了。奴婢替皇曾孙叩谢监君救命之恩！”赵征卿刚要下拜，便被邴吉拦住。
“切记‘皇曾孙’三个字再不可说出口！还有这个‘奴婢’的称呼也要改掉。”
“是，奴……罪妇知道了。”赵征卿犹豫了一下，“监君，这孩子至今还没有名字呢……”
邴吉恍悟，沉吟半晌，“按理，皇家子嗣择名这种事在下是万万不敢僭越的，不过也只好事急从权了。既然出了汗，病也就好了，这孩子以后就叫‘病已(yi)’吧。”
赵征卿一怔，这名字未免也太土气了吧？不过她转念就明白了邴吉的深意。一来，小殿下日后要隐藏身份，名字自然应该低调一些，不好太显盛。二来，“病已”二字虽然听来好像是邴吉随口的应景之语，实则却是有出处的。枚乘《七发》有云：“太子据几而起，霍然病已。”太子据，病已，赵征卿没想到邴吉竟用这种方式表明了小殿下与太子的关系，“监君有心，相信太子在天之灵也会感激监君的！”
邴吉倒是没料到她竟然能勘破这名字的出处，有些惊讶。想起张贺曾提到过，说她“略懂诗书”。现在看来，要么是她平日里一向韬光不显，要么就是张贺替她谦虚了。不过邴吉没有过多理会，轻轻点头，继续道：“既是太子的孙子，就姓公孙吧。以后你就是他的姨娘。”
“唯。罪妇代公孙病已谢监君赐名！”
“为免引人注意，我不能常来看你们。廷尉史伍尊是我的亲信，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让他转告我。”
赵征卿点了点头。
“另外，我给孩子找了个乳母。”邴吉唤了一声伍尊，伍尊便带了一个胸部丰满的女子进来。
女子见到邴吉，跪在地上，怯声道：“罪妇胡组叩见君长。”
邴吉朗声对胡组道：“胡组，你的案子本是个意外，本官可以做主将你无罪释放。但是念你出狱之后也是无家可归，现在本官问你，你可愿意留在狱中哺育这个孩子？”
胡组一听忽然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正躺在草榻上熟睡的小婴儿。胡组本就备受丧子之痛，万念俱灰，这突如其来的婴儿让她兴奋异常，一双眼睛全被孩子吸住了，连声答道：“愿意！愿意！罪妇愿意！”还不等邴吉说什么，胡组已经自顾自地抱起孩子，赵征卿想拦，却被邴吉阻止。
胡组动作十分小心，轻轻地将孩子放在臂弯中。看着这个年轻女人一脸疼爱地哄弄着怀中的孩子，直到这一刻，赵征卿终于确定：她赌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