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过半，寒意正浓。
不久前的那场攻城之战彻底改变了长安城的繁华面貌。战事持续了五天五夜，城中大乱，死伤数万。第六日城破之时，丞相当即下令全城搜捕附逆余党，吓得上至侯门亲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锁门闭户，人心惶惶。即便现在已是事后三月有余，街市上仍隐隐地有风声鹤唳之感。
这种时候，监狱反倒成了最风平浪静的地方。那些练达的老狱卒看得最明白不过，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用在监狱照样贴切：铁打的监牢流水的囚。一场动乱就是上位者的一次角力，他们的输赢成败对于监狱来说，不过是再换一批新囚犯而已，于他们这些狱卒来说，就更没多大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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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郡邸狱是京城二十六所监狱之一，专管各郡国上报的刑狱案件。虽然不如三所诏狱那样直属御前，但跟廷尉所下辖的其他官狱比起来，级别算是最高的。
监牢中一排排监房整齐排列，每间监房由草坯夯起的土墙围成三面，面向过道的一侧则由十指粗的原木钉成一排。寒风肆无忌惮地通过栏木，在监房的地上卷起一小撮尘土，旋转又消散。过道中每隔一丈才有一个的火盆，除了提示风向再无其他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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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首的一间监房中，七八个女囚各自抱着一小堆稻草，正挤在背风的墙根互相取暖，唯有一个女囚半个身子都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手抱着一个襁褓，一手扯着一名狱卒的裤管，抵着栏木苦苦哀求着。
“这孩子病得厉害，再不医治就活不成了！我求你，求你请个医工给他看看吧！”
狱卒用力一抬脚便挣脱了女囚的手，“就你？还想请医工？做梦呢吧！”
“求求你，这孩子不能死！求你去请廷尉监来！”女囚还不放弃，手伸出栏门还想再抓住什么。
狱卒冷哼一声，转身边走边咒骂道：“廷尉监哪有功夫管你？没准儿明天就全都见阎王了，还医个什么劲啊！”
“站住！”女囚抱着孩子缓缓起身，脸色忽然变得坚毅而冷静，与刚才判若两人，再无一丝哀求之色，“你去禀报廷尉监，我要告发太子同党。你若敢隐瞒不报，以藏匿罪论处！”
狱卒一怔，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囚犯敢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狱卒刚要咒骂，抬眼突然对上一双冷厉的眼眸，竟然没来由地心虚了。狱卒暗自镇定了一下，心里盘算起来：这些女囚的确是从太子宫抓来的，人被逼到绝处互相攀咬的事儿在这监牢里从来都不新鲜。万一这女囚说的是真的，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担个“瞒情不报”的罪名。要是她只是为了见到廷尉监而胡乱扯谎，那到了廷尉监那里也不会有她好果子吃！到时就算廷尉监不与她计较，回到他这里也定要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狱卒打定了主意，快步去禀报廷尉监。不一会儿，果然两名狱卒出现，打开栏门，把这扬言要告发太子同党的女囚两边架出了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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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过道尽头是一处开阔的小广场，正对着一处肃穆的郡邸狱正堂。堂中主位上一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正是临时接管郡邸狱的鲁国廷尉监——邴吉。
狱卒带着女囚进堂，随手将她往前一推，拱手回道：“禀监君，人犯郭辛带到。”
女囚很自觉地在地上跪正，昂头审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廷尉监：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头戴獬豸(xiè zhi)冠，身着青色袍服，身材不算魁梧，虽然掌管断案决狱，但神色上却看不出多少狠厉严酷，反而是沉稳仁善多些。女囚又看了看他腰间隐约露出的一段绶带和几案上摆放的官印，似乎发现了一些问题。
她决定赌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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邴吉正在写公文，听到狱卒的禀报并没有抬头，向堂下的女囚径直问道：“你要告发太子同党？”
“请监君屏退左右。”
邴吉手上的笔不禁一滞，这女囚的语气冷静且坚定，与寻常囚犯不同。他抬头瞟了一眼，这才看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邴吉忽然想起，月前他巡查监狱时曾发现狱中竟然有一个婴儿，查问之下才知原来是一名宫婢的外甥，太子宫破宫之日刚巧那宫婢的表亲带了孩子来探亲，不成想却赶上大乱，跟孩子的父母跑散了。邴吉也查问过当时抓她的官差，他们确实是在太子宫外面不远处的街市上抓住她的。可怜了那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因为没有奶水而饿得哇哇大哭。邴吉记得他当时还特意吩咐狱卒每日给这孩子单独准备些米糊。
虽然心中并不想多理会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宫婢，但现在毕竟是敏感时期，郡邸狱里人多嘴杂，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事关太子逆案，也不好随便打发了她。邴吉略微抬手，示意狱卒退下。
待所有人都退出正堂，女囚稳了稳心神，沉声道：“郡邸狱廷尉监，官秩一千石(shi)，但是监君所配绶带却并非千石应配的黑绶，而是四百石所配的黄绶。这说明监君不是这郡邸狱常驻的监官。巫蛊一案牵连甚广，京中的廷尉人手不足，想来监君应当是临时从地方郡国征调的廷尉吧。”
邴吉心中惊诧。虽说官员佩戴印绶本就是为了明确官秩而设，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清楚地说出不同的印绶所对应的品级，更别说通过这一点推断出他并非这里常驻的廷尉监。她这一番卖弄显然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那么目的呢？邴吉蹙眉凝视着堂下的女囚，过了半晌方悠悠道：“太子果然治家有方，连小小的三等宫婢，都这般见多识广。”
“监君谬赞了。”女囚似乎对邴吉的反应很满意，“其实监君若想常驻京城也很容易。只需将奴婢送到廷尉所，就说查明奴婢其实是太子姬妾，假冒宫人蒙混出宫，监君就算立了大功一件。奴婢到时自会俯首认罪，成就监君官运亨通。”
邴吉终于对堂下的女人感兴趣了。这个女人连朝廷官制都如此熟悉，自然不会不知道，此时承认是太子姬妾，只有死路一条，甚至连验明正身的过场都不需要便可以将她就地正法。邴吉很好奇，是什么事情值得她这般以命相抵。
“条件呢？”
女囚迎上邴吉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直奔主题：“只要监君请医工给这个孩子治病，然后放他出狱，找户清白的人家收养即可。”
邴吉眉梢微挑，他猜得没错，果然是为了孩子。可是看这女人的年纪和身形便知她不是近期生育过的产妇，也就不可能是这孩子的亲娘，否则也不会连奶水都没有。邴吉将笔下的竹简卷起推到一侧，又随手从几案另一侧拿了一卷摊开，仍旧不带丝毫情绪地缓缓问道：“值得吗？”
“这孩子的父母于我有恩，我愿一命抵一命。”女囚不假思索地答道，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邴吉，似乎专等他的反应。
过了许久，邴吉终于缓缓抬头，“若你所说属实，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只不过，你把本官想得太过不堪了，本官还不至于用一个女人的性命去换取官爵名位。好了……”
女囚看出邴吉准备唤人进来，立刻劝阻：“监君且慢！”说完低头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决心一般俯身一叩首，紧接着抬头道：“监君明鉴。奴婢并非太子宫三等宫婢郭辛，郭辛在破宫之日便死了。奴婢逃出太子宫的时候，见她倒在血泊之中，便将自己的腰牌与她对调，入狱时正好冒用了她的身份。”
邴吉虽然猜到她的目的并不如她所说的那么简单，却没想到她的身份是假的，“那么你又是谁？”
“奴婢赵征卿，是太子史良娣的陪嫁侍女，也是太子宫御长(zhǎng)。怀中婴孩……乃是太子的亲孙，皇长孙刘进之子，当今圣上的皇曾孙。”
堂下之人以极快的语速道出了这样一个始料未及的秘密，邴吉心下登时一惊。五年前他还在京中任职时就有所耳闻，太子治家甚简，多年来身边姬妾寥寥，有位份的更是只有史良娣一人。史良娣为太子诞下一子一女，其中就包括皇长孙刘进。虽说没有太子正妃的名分，却已俨然是太子宫的主母。太子宫御长掌管太子宫所有宫婢，那必是史良娣心腹之人，若说是她的陪嫁侍女倒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想到了这些，可是邴吉还是不能轻信，毕竟身为廷尉的职业习惯总是让他对任何人的任何话都先存了七分怀疑。邴吉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现在自称赵征卿的女人。
赵征卿不禁暗暗叹服，这个廷尉监果然厉害。从开始到现在，他每一句话都像是慢半拍似的，总要思索半晌才发话。若她真的在说谎，定是会在他假意迟疑的时候心虚地露了痕迹。既知邴吉尚未相信她的话，赵征卿继续道：“当日太子宫被围，良娣在危急之中将皇曾孙托付给奴婢。奴婢刚逃出太子宫，便又被擒，只好以郭辛的身份隐藏在此。”
邴吉向后靠了靠。隐藏？她果然隐藏得很好，连他都骗过了。
“那为何现在又要说出来？”
“只因皇曾孙高烧不退，已经三日有余，若再不医治，怕是熬不过今夜。”
在廷尉任上多年，断案无数，邴吉此刻看着赵征卿的眼神和表情，依经验判断，她不像是在说谎。而且若一切真如她所说，那之前的种种倒是解释得通了。
“来人！”邴吉朝堂外朗声唤道。
本就候在堂外的廷尉史伍尊应声进堂，“监君有何吩咐？”
“速去请医工。”
“唯。”伍尊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女囚，没有多问，转身而去。
赵征卿有些吃惊，她没想到邴吉一听说孩子病了，便立刻差人去请医工，其实她很清楚，邴吉没有这么轻易就相信她说的话。
伍尊才刚一离开，邴吉突然手拍几案，怒道：“你胆子不小！竟敢试探本官！”邴吉的语气声色俱厉，带着长年审讯所积累出来的威压和气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