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九十一年,大汉征和二年。
盛夏已过,七月流火。
转凉的天气渐渐接近了人心的温度。
戌时未至,太阳便已渐渐隐没在城墙之外。
“住口!”
大门紧闭的太子宫含丙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呵斥。殿内安静了半晌,同样的声音又忍不住再次开口:“你的意思是……父皇可能被软禁了?”
“太子殿下您想想,往年圣上去甘泉宫,最多一月便会回銮,可这次已经三月有余。何况圣上出京是为了避暑,现下长安城中盛暑已消,甘泉宫那边只怕已是转凉了,却迟迟没有准备接驾的旨意下来,这难道不可疑吗?”
“可是苏文说……父皇染疾,不耐舟车劳顿,故而……”说话的人自己都能听得出这话中的心虚。
“敢问殿下,您到甘泉宫请见了这么多次,可曾亲眼看见圣上卧病?若圣上果真染疾,为何不见宣召太医?甚至连半张药方也未曾传回?试问,若圣上真的缠绵病榻,又怎么可能不召殿下亲事汤药,榻前尽孝?”
刘据哑然,这一连串发问让他无言以对。苏文是未央宫的宦者令,此次父皇去甘泉宫休养,正是苏文伴驾左右。刘据知道,什么父皇染疾,那不过是苏文用来挡他的借口罢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同样的质疑在他的脑海里早就盘旋了千万遍,可是他不敢把他的怀疑说出口,更不敢再往深处想。刚才少傅只提到“逼宫”二字便被他喝止,就是因为少傅告诉他,他们的人截获了丞相刘屈氂(máo)与贰师将军李广利之间的密信,这对联姻多年的儿女亲家一向沆瀣一气,只是这回居然胆大包天到策划带兵包围甘泉宫,其目的自然不言而喻:逼父皇下旨易储,所立之人自然是李广利的亲外甥、皇五子昌邑王刘髆(bo)。其实,石德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少傅,处处替他着想、为他筹谋,他喝止石德,哪里是不信他,只是不愿相信诡诈的人心罢了。五弟刘髆小他十七岁,在刘据的印象里,他始终都是那个受了欺负只会抱着他小腿哭着告状的小弟弟啊!
“……五弟远在昌邑,也许……也许此事他并不知情。”
石德无奈地合了合眼。到了这种时候,人家与他以命相搏,他却还在兄弟相称。生在帝王家,脉脉温情便是杀人最快的刀。石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要再犹豫了!您现在应该立刻去见皇后,让皇后下中宫懿旨,宣布昌邑王、丞相和贰师将军勾结,意图弑君谋逆!再派人执皇后金令去城外调兵,保卫皇城!如此方是上策啊!”
“不行!”刘据断然否决了石德的计划,“现在并无证据证明五弟他身涉其中,若是五弟毫不知情,你要他如何去担这谋逆大罪?更何况,李广利手上有五万精兵,若他们知道计划败露,必会孤注一掷,一齐向甘泉宫发难,挟父皇为质,到时父皇便危在旦夕!”
“殿下!存亡之际,切忌妇人之仁!贼子之心早有端倪,殿下难道忘了公孙丞相之难了吗?”
刘据一听不禁攥紧了拳头。前丞相公孙贺被人诬陷行巫蛊,被判族诛。公孙贺的夫人卫君孺是他姨母,其子公孙敬声是与他一同长大的表哥。为了救他们,刘据去父皇跟前跪过,求过,哭过,可是都无济于事。紧接着,皇后嫡女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卫长公主之子平阳侯曹宗,卫青之子卫伉,李广之孙李禹……一个接一个,全部被江充等人罗织罪名处死。看着母后因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一病不起,刘据除了在母亲床前守着竟是什么也做不了。这一切就像一场风暴,而他就站在风暴中心,眼看着狂风围着他肆虐却无计可施。他清楚地知道,终有一天,这风暴也会将他连根拔起,撕扯,咬碎,然后一口吞没。
刘据伸手扶起跪在地上苦苦相劝的石德,“少傅放心,本宫不会坐以待毙。本宫现在就去找母后,向她求皇后金印,调发两宫卫士。若本宫能在他们发觉之前接父皇回宫,这一切就都可以避免了!”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一来能避免父皇身陷险境;二来,刘屈氂与李广利所谋之事并未实施,就算父皇事后怪罪到五弟头上,也罪不至死,顶多削他几城封地罢了。
“不可!殿下此时万万不能离开京城!万一圣上有何不……”
“少傅慎言!”刘据立刻拦住石德的话,“本宫心意已决!”
“殿下!殿下!”
石德刚要开口再劝,却听见殿外有人高呼。
“何事?”刘据应道。
“殿下您快去看看吧!绣衣使者江充带人闯宫,说是奉旨灭巫,小人们拦不住啊!”
石德一听“奉旨灭巫”登时惊呼道:“殿下,前车之鉴啊!”
刘据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放心,本宫不会给他机会故技重施的。”
刘据带着宫人和侍卫绕过殿前的影壁,又走了一段路,来到太子宫的驰道上。正遇上江充指挥着一群士兵举着火把掘地三尺,脚边已经堆了十几个小木头人,还都带着土,像是刚挖出来的。
“江充!你胆子不小,竟敢擅闯太子宫!”刘据一声震喝,吓得那些士兵立刻扔了手中的工具,跪地俯首,连大气都不敢出。
倒是江充好像早料到了似的,上前略一拱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刘据道:“回太子殿下,微臣奉旨在宫中各处,挖——蛊——灭——巫。”江充故意把最后四个字拖得老长,然后有恃无恐地看着刘据。
刘据冷哼一声,“江充,本宫知道你的能耐,当年仅凭一己之力就废掉了刘丹的赵国王储之位。你与本宫有仇,大可冲本宫来,何必去害那么多无辜之人!”
江充脸上笑容不改,拱手作揖道:“微臣惶恐,臣只不过是奉旨办差,至于其他的事情,自有圣上明断。”江充貌似随意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小木人,“事情已经办妥了,微臣还赶着回去复旨呢,就不陪太子殿下闲聊了,恕微臣告退。”江充刚要走,又忽然挑着眉毛阴阳怪气道:“哦对了,若是太子殿下今夜得空,倒是可以好好想想,明天该如何应对御史们的诘问。”
刘据满眼怒意,他的手慢慢握住了身侧的宝剑,盯着江充幽幽地道:“你说,若是本宫明日也逃不过公孙丞相的下场,那他们的仇又该由谁来报呢?”
江充从没见过这样冷冽的刘据,不禁心中一悸,面上却仍保持着微笑,“说来那些人本是太子殿下的族人、亲信,好在圣上英明,没有怪罪到殿下身上。可殿下若是一味心存怨怼,那可真是有负圣恩了。”
刘据缓缓向着江充踏前三步,“好,好,好一个‘有负圣恩’!”言罢宝剑骤然龙吟出鞘,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弧,转瞬间,血柱映着剑光从江充的脖颈喷薄而出!
江充在惊恐中倒地毙命,到死都不相信刘据真的敢杀了他这个圣上钦使……
眼前的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原本跪在地上的兵士,连带着刘据身后的侍卫和宫人一起,全都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江充,再看看眼前跪在地上的兵士,刘据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举起仍在滴血的宝剑,对众兵士喝道:“佞臣构陷忠良,谋害皇储,意图谋反,其罪当诛!主犯现已正法,附逆之徒,绝不宽宥。尔等归顺,可免一死!”
这些兵士虽是跟着江充来的,可是不过领命办差而已,怎么没来由地就成了附逆之徒了呢?兵士们面面相觑,什么反不反的?就算要反,那也是那些上位者的事,跟他们这些虾兵蟹将有什么关系!更何况面前站的可是大汉储君,未来的皇帝,当今的太子殿下啊!
兵士们立时伏地齐呼:“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江充已死,除恶务尽。
刘据先去了未央宫椒房殿,从母后卫子夫那里求得了皇后金印。皇帝出巡,凭皇后金印即可调派两宫卫士。刘据派两队人分别去刘屈氂的丞相府和李广利的将军府,可是此二人早已逃遁。刘据又派了两队人分别去缉捕御史章赣(gong)和按道侯韩说(yuè),这两人一直跟着江充一唱一和,在御前颠倒是非,不先将此二人控制住,难保这件事到了御前会被说成什么样。
谁知章赣当晚正好就在韩说的家里做客,席间去解手,回来的时候正看见韩说被一剑穿喉,当场毙命。章赣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顺手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按道侯令牌,连夜逃出了长安城。可惜他之前被吓得脚软,夜路又难行,跑到甘泉宫时天已是大亮。
刘彻才刚起身,就看见章赣连滚带爬地到自己跟前痛诉他九死一生的经历,还直指太子谋反。刘彻只是斜靠在软榻上静静地听着,即没有惊讶,也没有发怒。章赣有些拿不准了,这完全不是预想中的效果啊。宦者令苏文倒是一脸的了然,皇帝是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他这个跟了几十年的老人儿再清楚不过了。苏文向章赣微微摇了下头,章赣也是个有眼力的,立刻噤声。
刘彻眼看着章赣吐沫横飞又声泪俱下地数落着太子,只觉得耳朵嗡嗡响。现在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刘彻一句一顿地缓缓道:“好了,你们几个,整天跑到朕跟前,说太子昨天怎样怎样,今日又怎样怎样,听得朕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可好,又说他杀了人,还要谋反?”刘彻斜睨地白了章赣一眼,“朕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要老是跟太子作对。太子是有一些毛病,可是他毕竟是储君,你们要辅佐他,不要老是跟朕说太子这不好、那不好,太子要是什么都好,还要你们这些大臣做什么?”
刘据是皇后卫子夫为他生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嫡长子,从七岁被立为皇太子算起,已经做了整整三十年的储君。儿子的性情刘彻再了解不过了:宽恩厚德,仁恕温谨。虽然刘彻并不是特别喜欢这样的性子,但到底是他唯一的嫡子,从小倾尽心力培养的接班人。这些年,刘彻前前后后“巡幸”“封禅”搞了多少次,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每次都是让太子监国,就是为了锻炼他。最近这几年,太子做事越来越稳妥,刘彻也有意地渐渐把政事交到太子手上。刘彻想着,以太子这样的性格,开疆拓土是指望不上了,能做个守成的仁君也不错。所以无论谁跟他说什么,有时生气归生气,但自己的儿子到底还是要维护的。
刘彻停了一会儿,直了直身子,“依朕看呐,肯定是你们把太子逼得太紧了,才会把事情闹成这样。好了,苏文,你去长安,把太子叫过来,让他亲自跟朕说。朕倒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唯。”宦者令苏文伏地领了圣旨,踏着小碎步退出了泰时殿。
一个多时辰以后,苏文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重新出现在泰时殿,不仅衣服上满是污泥,帻冠也丢了,连头上的抓髻也散了一半。可是谁又知道,他这一身的污渍却没有一点儿是在去长安的路上沾染的,全是他刚才绕着甘泉宫跑圈时故意在泥潭里面摔的。
“陛下——!大事不好!陛下!太子……太子造反了!”苏文跪着蹭到皇帝面前,嚎啕大哭。
“你说什么?”刘彻怔住了。
“陛下!太子起兵造反,长安城中大乱!幸好遇到了贰师将军,小人才能捡回一条命啊陛下!”
果然,贰师将军李广利应声进殿,跪地拜道:“参见陛下!太子假传圣旨欲调动京北驻军,被末将识破。末将担心陛下安危,特来救驾!”
刘彻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外面宫人喊道:“丞相到!”
刘屈氂甚至没有等皇帝召见便径直进殿,一并跪在李广利身旁,拱手道:“陛下!太子诛杀朝廷重臣,欲登基自立!臣冒死逃出京城,特来禀报!”
“报——!”
刘彻甚至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就见一名身着执金吾(yu)铠甲的年轻将军高喊着冲进大殿,单膝跪地道:“起奏陛下!太子殿下强行接管京城各城门,现正亲率未央卫士和长乐卫士,向甘泉宫进发!”
“你是何人?渠中翁何在?”
“回陛下,渠将军已被太子斩杀!末将执金吾帐下、屯骑(ji)校尉刘敢,营下三千骑兵已在甘泉宫外集结,听侯陛下调遣!”
刘彻傻眼了,接二连三的禀报由不得他不信。刘彻一言不发,双手却慢慢握起了拳头。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刘屈氂和李广利的额上隐隐渗出了汗珠,苏文和章赣更是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在等,等一个信号……
咣当!一个银杯被刘彻狠狠摔到地上,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逆——子——!”刘彻一边咒骂一边挣扎着想要起身,苏文赶忙上前去扶,谁知却被刘彻大臂一甩丢回地上。刘彻挣扎着独自站稳,走到剑架旁边,只手抄起尚方剑,扫视一遍地上跪着的四个人,随后将尚方剑摔到了丞相刘屈氂的面前。
“丞相听令,朕命你全力缉拿太子!”
“臣遵旨!”
史书载:太子率众与丞相大军激战六日,最终不敌。
一代贤王,半生皇储,顷刻间身死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