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深处的小巷名叫鲜花胡同,鲜花胡同的深处是这所没有寓牌的小院,路人罕至,门楣又不起眼,谁会想到这是四贝勒爷的藏娇之处?
蓝色绸棉车帘掀开,车厢内霎时布满阳光,皇帝向前看去,只见青色车缦上衔接着一方蓝汪汪通透的青天。今天是农历十月二十日,原该天寒地冻,可今年反常,九月底连绵地下了十天的雪,到十月初九突然来了个响晴天,这之后,一天比一天暖,雪迅速消融,大地被烘得温热,这天气和煦地不象隆冬,倒好似三月小阳春。
他下车站定了,端详着这黑色门楹,神情寡淡。只见他身着玄色团福丝绵褂,头戴同色暖帽,若没有那川渟岳峙地庄严宝相,看上去不过是到此寻亲访友的一介儒士。
李德全上前敲门,门开了一条缝,嘴脸机灵的小厮把个脑袋伸出门外,打量着问:“什么事?”
李德全憋着嗓子说:“找四爷!”
小厮眼珠儿转了一道:“这儿没有四爷,你搞错…!”
话音未落,门外有股巨大的冲力,几位精壮汉子低住门,其中一人跃入门内,揪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小厮,小厮张嘴要喊,就被蒙住了嘴巴。
随即十多条汉子闪进院内,风不吹草不动,无声无息地控制住了局面。
皇帝迈步进门,目光所及,白墙青瓦的宅子布置地井井有条,这个儿子的确能耐,开府不过几年,不知何时置下这隐秘的小天地,地理位置布局安排滴水不漏。
他越往里走,步伐越慢。这真是一个笑话!连侍卫们都用上了,就为了与儿子争夺个女人。不是没有想过放了他们,胤稹费尽心机,得之不易,必然对她好,这么横刀立马地,又将掀起一场惊涛恶浪。可是他受不了,一想到她倚在他人怀里,把玫瑰般的笑靥绽放,他如坐针毡,彻夜难眠。如果她在这世界,就只能属于他一人,老四吃了熊心豹子胆,夺他所爱,居然如此僭越,他也就无需顾忌,索性撕破脸皮,今日之局面,不再是父子,他要动用一切力量,当着面,堂堂正正地把她带回去,从此绝了他的后路。
步过月洞门,除了那排发散着残香的腊梅还开着蜡黄的小花,满目都是凋零的光秃枝丫,阳光肆无忌惮地抚慰着每个角落,天气暖,小池塘解了冻,波光粼粼中几条锦鲤聚集在一个地方摇头摆尾,那个女人,穿着浅紫色的棉褂子,半蹲着,手里拿着小半片馒头,正在兴趣盎然地喂锦鲤。
那身姿比记忆中还要轻灵,在垂及腰部的长辫的衬托下显得何其婀娜,手中的馒头片用完了,她拍了拍手,站起来,娇声唤道:“胤禛!”
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他眉头速攒,见腊梅树后推开了半扇窗,坐在书桌前的胤禛站起来,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这笑容在目光与他对视后,急速地冻住了,好似在云端飞翔的鸟突然意识到即将失去飞的能力,震惊痛苦且无能为力:“阿玛!”
她悚然回头,惊惧的脸上还留着笑意。她是那样美,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万琉哈氏怎及她的一半。他一口气堵上胸口,那是汹涌的愤怒,他们怎么看上去这么幸福?她怎么能继续面如桃花?而胤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笑容,自龆年之后就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
“呵呵!”他不可思议地笑,奇异的笑容面具似的把漫天阴霾遮掩起来,他用扇子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潇洒地迈步上前,笑脸上,双眸似两眼望不见底的深潭。
“跟朕回去吧!”他对洛英说。
洛英看他一眼,转身去找胤禛,胤禛已从房中冲出,跪在康熙面前,脸白如纸,道:“阿玛!你不能…\”
康熙不看他,只瞧着洛英,说:“跟朕回去!”
那幽深的眼内正恶浪滔天,他还是来了,可是来得这样晚,她连退几步,喃喃道:“不,我不愿意!”
她退几步,他进几步,步步紧逼,目光如利剑,直刺心底:“没有问你愿不愿意!”
她望向他身后,月洞门外一字排开许多青衣汉子,李德全猫着腰,低眉顺眼地站在首位。
怎么忘了,他从来不会问她愿不愿意。她蹲下身子,望着跪地的胤禛转颜而笑,一瞬间艳阳都黯淡几分。
“我走了!你要好好地!”
胤禛抖动着手,轻捂她的脸颊。这好比精心栽培的花木,刚刚长成,才欣赏几天,就被连盆端走。原来失爱之痛,痛地这样无可名状。他扬起嘴角,企图回以一个笑容,柔声道:“笑的真好看!”
她大概已经爱上他了,否则此刻怎么这么难受。泪水涌上来,她仰天望,把泪珠儿生吞下去,他一直喜欢她笑,走的时候可不能让他失望。保持着这个笑容起身,回身看到皇帝不耐烦地将手负至身后,她说道:“这就走,待我收拾一下!”
说完,径直往房间走去,她原本想忍住不哭,但泪水却无止境地流下来,真是无用啊,她恨极了,什么都无法自主,连泪水都由不得自己。
“姑娘,万岁爷等着呢?”李德全在旁卑躬屈膝地提醒。
一路走,一路抹泪,进了房,要关房门,李德全跟进来,温良恭俭地监视她,她找出那放置在床下抽屉里的紫云玉镯,揣入怀中,看一眼住了将近半年的房间,快步走了出来。
“你先去!”在她经过皇帝身边时,皇帝命令道。
李德全屈身为她指着路,她停了片刻,终究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出门而去。
眼睁睁看着这个浅紫色的瘦弱身影渐行远去,随之而逝的是那些踏雪寻梅、赏花尝榴的美好记忆,花前月下将成为翻来覆去的念想。胤禛跪在地上,直直地象尊雕塑一般。
这时间,所有人都被侍卫们清理出去,在皇帝的指示下,一干人等即行消散。
小院顷刻间就被腾空了,余下父子俩,一个坐下来,一个继续跪着。
皇帝弓起食指,敲着石桌,怔忡地看着泥塑木雕般地胤稹,眼前若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即刻诛杀都不为过。
“起来!”
胤禛好像聋了,一动不动。
皇帝勉强耐着性子,道:“老四,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若是用在仕途经济上,只怕是前程无量!”
胤禛抬起头,胆敢与他对视,道:“阿玛知道儿子苦心经营,就应该成全我们!”
“我们?哼!”康熙冷笑一声,道:“成全了你,未必成全了她!你这些诡计,她都知道了,还会与你相安无事吗?”说到此,想起洛英起身那婉转的一声“胤稹!”,雷霆之怒再控制不住,手指着冥顽不灵的儿子:“你做的这些丑事,朕都耻于提起,你以为赶在朕提问如蝉之前杀了她灭口,就可以安枕无忧吗?是不是你威逼利诱如蝉,给予她不可能的承诺,让她在洛英酒里下欢宜散?是不是你故意在你额娘面前透露对洛英的心思,蛊惑她为了保全你下黑手去害洛英?你甚至胆大包天,企图动用细作,要杀在乾清宫辟佑下的秦苏德!你为了一己之私,手段这样阴毒!心术这样不正!无法无天!行为腌臢!成全?你这是在玷污!”
这一桩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料到半年不到,就被皇帝查地一清二楚。胤禛冷汗出了一身,终于低下头去,但他不觉得做错,咬紧了牙关,冷笑道:“腌臜?阴毒?我就是不够毒,若当初钟粹宫就结果了如蝉秦苏德,何来今日之耻!”
皇帝额头青筋勃动:“混账东西!”他霍地起身,怒斥道:“你执念太过,天性这样刻薄,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送你八个字,修心养性,好自为之,先把人做好了,再来齐家平天下!”
胤禛偏过头去,这么坚刚不屈其志的人,被骂得浑身颤抖。他想辩解,是你当日硬生生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才不得不出尽奇谋,君子处事,不计小诡,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势已去!大势已去!他心中哀鸿一片,把十根手指抠到泥里,个个指甲涨满了泥,胸中剧痛,兀自强忍着不出声,
他这付模样,皇帝看在眼里,更觉狼狈。逆伦常,辱君父,这些话在他腹中徘徊,但就在盛怒之下,也不便说出口。毕竟是儿女私情,上纲上线徒添笑料,谁都不落好!再说,谁在先?谁在后?这事说不清,道不明,越理越乱,根本道不出长短,不如快刀斩乱麻,就此打住。他难堪之至,已到无法为继的地步,背过身去,忖一忖,缓声道:“单为她,不怪你!…”
谁也没说话,谁都说不出话来,皇帝在徘徊,胤禛呆若木鸡。
“…真…不怪你!只是从今天起,你就绝了这条心吧!”
胤禛双目无神,自言自语:“我忘不了她!我不甘心!”
康熙不语,往外走去,跨出月洞门口时,抛下一句:“你不会再有机会!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车轮辘辘向前滚动,出了安静的胡同,进入喧闹的街市,嘈杂声渐行远去,只有赶车人扬鞭驱车,以及侍卫们们骑马咯咯赶路的声音。阳光明媚,丝丝缕缕地透过车两旁垂下的香妃竹帘,散落在车内。
宽敞的车厢里,一男一女分坐两边,当中隔着大大的银龙靠枕,男的一手搁在靠枕上,另一手臂依着车窗,他容长脸,五官四端八正,两道浓眉与深邃的眼,肃穆地令人生畏。
坐在一旁的女子蜷伏在窗边,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挂在胸前,她白净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沉滞地看着竹帘,她不想动,如果能就此石化,对她来说反而是最适宜的安排。
千百次想象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可现在揣在怀里的镯子硌的她心口疼。脑子里麻麻木木地一遍遍都是胤禛凄凉地话语:“笑得真好看!”,她自顾自地笑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才以为那是她要对付一辈子的生活,就要被迫着离开忘记,老天喜欢捉弄人,她只是落叶掉在水中,漂到哪里是哪里,什么时候被人拾起来,撕碎了,散在空中,自己除了痛,什么都做不了。
他没说话,她欢喜这寂静,祈求着他不要打破沉默,否则他一说,她必得回话,来来去去,增添些烦恼纠缠,一颗心忽上忽下,难过得很。
可他从来不按她的意志,蹙着浓眉,道:“没话要说?”
全身都发麻,她伸了伸衣袖,道:“没有!”
那宽大的紫色衣袖里伸出的手腕上显露出隐隐的青色筋脉,她整个人瑟缩在宽松的棉袍里,像是缩小了一圈,他愣了半晌,喟然道:“你有没有怨过朕?”
“不怨!”
她打心底里没有真正地怨过他。她不怨他震怒之下封了钟粹宫,一直对她和胤禛的关系耿耿于怀的他,在那种情况下,这样的朝代,这样的身份,是自然而然的决定;听闻他独宠万琉哈氏,思想过来,她也不怨,他的路那样难走,总要找寻些寄托乐趣,扶持着他砥砺前行。对他,惟有想念,想念他夸赞她茶泡得好时的浅笑,想念他在她耳边轻唤她名字时的亲昵,想念他穿越众人寻觅她身影时的视线,想念地心力枯竭,自暴自弃在思念的海洋中沉沦,连呼吸都觉得多余。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她以为会在思念中把自己耗折直至死去,可是胤稹以独有的残忍方式,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然后柔情万丈地一寸寸来修补她破碎的心。
“不怨!”简单的两个字就打发了!哈,他苦涩地笑,想起刚才在小花园看到她神清气爽地在池边喂鱼,胤禛推开窗时的笑容。她说不愿意走,他俨然成了入侵者,粗暴地把幅和谐画面撕成两半。可秦苏德的控词,如蝉死前的泣诉,说洛英为他流的那些泪,受的那些苦,又一字一字地铭刻在他心里,那时她真是爱他的,只是到了胤禛那里,她也过得很好。
她的字典里没有“从一而终”这四个字,究竟是个没有心的女人!他哂然一笑,厌弃她起来,道:“很好!你这么放得下,倒是意料之外。此番找你回来,本是念着旧情,看来过去的事对你全然没有影响,你时时可以重新开始!”
没有影响?他不知道她多少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百转千回揉碎心肝,从夏到秋,从秋到冬,睡不稳,吃不下,闻花流泪,听鸟惊心。好吧,没有影响,做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就是被撕扯蹂/躏,还是咧着嘴傻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