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过完年张丹青也很少回农学院,在工地选了一间屋子,弄些木板挡住门窗,晚上就住在那里。刘蕾察觉到了,一天在张丹青回来拿东西的时候堵住了他,“怎么,你这是做贼心虚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做出这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来干什么?”张丹青面对刘蕾的责问没有辩解,可他不能继续拖累她。“我不能再拖累你们家了,我是个什么人我自己知道,我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可别人不知道。我这两天就把东西都搬走。我走了,过一阵子,这事就过去了。”
刘蕾恨其不争的瞪着他,“你不能走。你一走,那些喷粪的嘴更有的说了。还不得说你这是做了亏心事,才灰溜溜的被赶走。这一走,就更别想洗清了。”看张丹青还想坚持,刘蕾没了耐心,骂道:“你是不是个男人,遇到个芝麻大的事就想着躲了。你躲了倒落个清静,我一个女人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你还真好意思。”
张丹青急忙说:“刘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着我在这里,总是让人想起这件事,你和孙平也不舒服。不如我走了,时间一长,人们也就忘了。”“可这事恐怕再也澄清不了,我这名声也就传出去了。你是这个意思吗?”“当然不是。我是怕......行,我不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刘蕾以后照样叫张丹青去家里吃饭,也常让他陪着上街。以前张丹青还会寻机推脱,如今只要刘蕾叫他他就会去,两人正大光明走在家属院里,见到熟人不停的打招呼。孙平的脸上越来越难看,却始终什么都没说。
家属院的舆论分成两派,一派指责张丹青破坏别人家庭,孙平太过软弱;一派说刘蕾和张丹青如此行事,光明磊落,不应被怀疑。两派不分高下,张丹青感到高兴的是不是所有人都对他冷言冷语了,刘蕾更加正大光明的帮张丹青打扫屋子,几乎每天晚上都叫张丹青去家里吃饭。见两人如此不避讳的我行我素,孙平始终没有站出来指责,农学院里对这次事件的热情慢慢的就冷却了。连黄老师见了张丹青也不再话里有话了,开始正常的打招呼。
张丹青对刘蕾的斗争手段不禁非常佩服,可他也为刘蕾发愁。他在刘蕾与同事通电话的时候听到了,刘蕾这次流产对身体的伤害很大,以后能够怀孕的几率极低,更不用说能不能保得住孩子。他与刘蕾接触的这段时间,是知道她对孩子的喜爱程度的,看到怀抱里的婴儿时眼神尤其向往。他知道如今有句话说“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完整”,越是不能拥有的东西就越是珍贵,求而不得的痛苦他了解。刘蕾不怪他,可他不能因此就觉得自己没有责任。刘蕾这种状况,孙平如果因此嫌弃她,张丹青觉得他无法原谅自己。
张丹青决定要尽力弥合刘蕾和孙平之间的裂缝。再到家里吃饭,他总是和孙平坐到一起说些如今的国家大事,哪里树立了典型,特区有了什么新政策,领导南巡产生了什么连锁反应,孙平毕竟是个男人,天生喜欢谈论这些,又想在张丹青这个高中生面前显示一下大学生的素质和见识,倒是讨论的热烈。张丹青便把刘蕾拉进谈话里来,给两人架桥,不停的制造气氛;刘蕾倒是也接孙平的话茬跟着说话,可并不热络。张丹青努力维持和乐的局面,弄得自己挺疲惫,可刘蕾和孙平之间的状况丝毫不见改善,让他有些灰心。刘蕾家的低气压持了一段时间,直到孙平再一次下乡支农。
孙平上一次来支农,还是满心欢喜的,刘蕾怀孕的消息传来,同学们见都替他高兴。刚过了一个月,一个年过去,一个孩子没了。这一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几乎是麻木的被动承受着,可没人知道他几乎要承受不住,神经都要崩溃了。这一个月对他来说简直是噩梦。他几乎是从省城逃出来,好像离了那里,自己又活过来了,重新开始呼吸。
想起这次失去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孙平感觉极为不舍。本来这次刘蕾怀孕跟以前两次不同,这次她的气色很好,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孙平就抱了极大的希望:这个孩子是个健康的,能够顽强的活下来。虽然他的检查结果说容易造成胚胎发育停滞和流产,但是不是必然出现这种结果,只是几率大一些。反过来说,还是有一定几率能够生下健康的孩子。
本来以为这次终于等到好运降临,可是一切都毁了,毁在自己手上。回想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刘蕾说那些话,就像有个魔鬼占据了他的内心,控制了他的舌头,从他的嘴里吐出那些他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话。失去孩子还不是最大的惩罚,他最害怕的事他强烈的感觉到,以后的日子,他和刘蕾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他怕见到刘蕾,怕她对他不闻不问的态度。每天回家对他来说都是刑罚,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这是种难熬的折磨。就像等待审判的犯人,哪怕是判处死刑,也是给出了结果,一切尘埃落定,也就不用在悬着心等待。这等待的期间最是难熬。
这一个月来他如同行尸走肉,这次刘蕾伤了身子,夫妻两个身体都有了问题,再有孩子的概率几近于零了。他还有什么指望。他的灵魂好像随着那个未出世孩子的消亡而死去,对以后如何他已经再提不起精神关心。
他不敢面对刘蕾,不敢看她的眼睛,但他又必须要照顾她,这简直要把他逼疯了。刘蕾这次身体受到很大伤害,出院以后医生嘱咐在家休息两周,先不要上班,把身体养好以后再说。想起阿莉医生的冰冷眼神,孙平觉得自己从那种愤怒中读到了鄙夷。那个女医生会不会从刘蕾的几次流产已经想到其实刘蕾的身体没有问题,孙平才是问题的关键,才对不肯面对现实把责任都推到刘蕾身上的孙平充满了鄙夷?孙平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刘蕾如果跟他闹,她想要怎么做,他都会随着她。以后会怎样,他已经不敢去想,只希望这种折磨早日结束。
刘蕾一直不跟他交流,不给他机会忏悔,他也不敢试探她,他怕这一步走出就是万丈深渊,再也回不了头。这时候他又宁愿就这么拖着,希望刘蕾不要太早给出结果,因为那结果他承受不来。
在这样矛盾痛苦的心态下,孙平去了县里。在县里的这两天混混沌沌的度过,他知道他这次的表现差劲透了,可是他实在提不起劲来。他觉得他的灵魂已经沦落,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寻求救赎。
在县里的最后一天,县里唯一的一条商业街两边的路灯都亮起来的时候,他还在街上乱走,内心的苦楚呼啸着想冲出来,可是找不到出口。等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发现他来到李欣莲家的门口。“我这是咋地了,大晚上到这里来,让人看到又该说三道四了。”转身刚想走,听到大门开了,院子里的灯光映出一个人影,长长的拖在地上。“孙大哥,来到门口怎么不进来?”李欣莲披着大衣,手里端着簸箕,站在那里看着他说。
李欣莲听孙铁柱说孙平来县里了,但是心情非常不好。回老家看过他和刘蕾的父母,也没个笑模样。她是有些担心的,孙平大哥那么好的人,也有这么些烦心事。刘蕾也是,这么好的爷儿们,怎么就不好好的开解开解,让他带着愁烦出门,出点儿事可怎么办哪。心里有事,就吃不好,睡不下。今天炉子没看好,刚刚灭了,她一边骂着自己粗心,都干啥了,弄个炉子都弄不好。这把炉灰都掏出来,还要弄柴火再重点。哪知道出门看到孙平就站在门前,心里一喜,忙招呼孙平进屋坐着。
孙平见李欣莲手忙脚乱的点炉子,便接过来,三两下把炉子点着了,把煤压好,盖好盖子,用蒲扇用力把火扇旺,煤很好就着起来,烟也从烟囱里出去,屋里一下子暖和起来。李欣莲说:“孙大哥,你真是过日子的好手。这点炉子我还没见过谁这么利索呐,张丹青点个炉子非弄一屋子烟不可,还得求着他才肯干,把我气得,还不如我自己来呢。”孙平问:“大宝呢?”“玩累了,这会儿睡下了。孙大哥,你吃了饭没有?”孙平望着她真诚的眼睛,没有客套:“没呢,这会儿也不觉得饿。”李欣莲什么也没问,“那你等一会,我去擀个面条,很快就好。”
李欣莲擀的面条筋道滑爽,配上一碗葱花盐卤,一碟醋,孙平吃的肚子里暖乎乎的。又喝了一碗面汤,孙平觉着自己活过来了。李欣莲也不劝他多吃,自己拿了一件大宝的旧衣裳在灯下缝补,孙平坐着桌旁抽烟,忽觉岁月静好。这样的好女人张丹青不知道珍惜,真是暴殄天物。如果自己是张丹青,娶了这样的女人,有了大宝这样的儿子,该是多么知足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