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一月份冬天的早上六点，农学院家属楼在黑暗中沉默着，似乎积蓄着力量迎接即将到来的黎明。窗外的人声渐渐繁密起来。卖早点的小摊开始忙碌，晨起锻炼的人陆续回家生火做饭，大家见面都简单问候上几句。街上偶尔开过的汽车还亮着车灯，光柱从窗户上一闪而过，隔着窗帘，照得室内仍然一亮一灭，天亮以前是人们睡的最熟的时候，愈发静谧。
省城的冬天不怎么寒冷，街边虽然还有残雪未消，但楼房里有暖气，这时候都是集体供暖，烧得热乎着，楼房玻璃窗内外是两个世界：外面寒风凛冽的时候，里面温暖如春。每天早上窗户玻璃上都结出厚厚的窗花，直到太阳升起来老高，才慢慢的化去。
随着人声醒来的城市，犹如钟表的巨大的齿轮般运转起来。一眨眼的功夫，整个农学院的家属楼灯火通明，风从楼门里卷进楼道，迅速消失。无数的门、窗背后，孩子的啼哭声和老人的咳嗽夹杂着一两声问候，每个家庭都开始新一天战斗的准备。
在家属楼下面，有一排排的小平房，是各家住户放置杂物和自行车的小棚屋。其中一间亮起了灯，门从里面打开，发出响亮的吱嘎声。一颗15瓦的灯泡照亮了昏暗的屋子，靠墙放着一张小木床，床上可见凌乱的被褥，简易的煤球炉里闪着灰暗的亮光，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披着棉袄，吸了两口冷冷的新鲜空气，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见亮了。
这是孙平家的小棚屋。当初建农学院家属楼的时候，学院在大家强烈要求下建了几排小屋，让学院老师们有地方放自行车和杂物。学院的住房条件一向紧张，孙平毕业之后就马上结了婚，才能及时分到房子：两室一厅的房子住了两家，共用厨房和厕所。这在孙平的同学里，已经属于住房条件最好的了，孙平被同学们羡慕嫉妒的很。有同学结了婚还要继续住集体宿舍，孙平想起来也觉的挺知足。而小屋因为僧多粥少只能抓阄决定归属，孙平那天让刘蕾去抓的，刘蕾的手好，当即抓到了“有”，让不少人羡慕。
孙平和刘蕾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省城。两人是高中同学，孙平高中时就很喜欢热情开朗的刘蕾，但那时候刘蕾更喜欢阳光活跃的张丹青，他这种不多话的男生并不讨女生喜欢。张丹青平时的成绩很好，高考时因思想负担过重，发挥失常，没有考上大学。刘蕾和孙平一起考入省城，孙平念的农学院，毕业后留校做后勤工作；刘蕾学医，留在省医院的药房工作。
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刘蕾还给张丹青写过几封信，张丹青都没回信。慢慢的孙平这个同班同学和刘蕾走的近了，面临毕业和城市生活的压力，刘蕾觉得还是一块儿从农村出来的孙平更适合自己，二人在大学三年级确立了恋爱关系。而那一年，张丹青和早就喜欢他的高中同学李欣莲结了婚。
孙平的父母还有两个儿子，知道儿子在城里房子紧张，也不到城里来讨嫌。孙平两口子每年给两家的父母寄些钱，让父母日子过的宽裕了些。两人都是没钱没势的普通上班一族，别的也帮不上家里。
刘蕾是个活泼的性子，长的漂亮，整天笑的爽朗，在医院和农学院都有着不错的人缘。刘蕾经常说丈夫是个“没嘴的葫芦”，嫌弃他万事不出头，太老实。家里的事一般都是刘蕾出头，大事更是刘蕾说了算。结婚三四年以后，刘蕾虽然还嘴上硬着呢，心里却觉得没那么有底气了：结婚以后刘蕾怀了两次孕，两次都是一两个月就流产了。保不住孩子，她觉得对不住孙平，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这一两年，更是没了消息，刘蕾面对孙平平白的觉得矮了几分。
家里没有孩子，只孙平和刘蕾两个人，杂物都放在小棚屋里，两口子住着房子就显得宽敞。今年冬天张丹青在小棚屋里住下后，两口子把小棚屋好好的收拾了一下。添了煤球炉，抬了张小床，屋里住着人倒也不冷。
张丹青高考失败后没有复读，他从小跟着哥嫂长大，供他上高中嫂子就怨声载道了，家里不可能让他复读。毕业后他到县铁厂做了小工，铁厂的业务科长见他机灵有文化，把他收了个学徒，带着走南闯北的见了些世面，和高考失败后在县城学服装裁剪的李欣莲遇上，两人同病相怜，处上了对象。孙平和刘蕾大学毕业的时候，张丹青的儿子已经出生了。本来有妻有子，日子过得挺滋润，却闹到离婚，只身来到省城，栖栖遑遑的寄宿在人家的小棚屋里。只影孤灯，一切都是孙平临时给凑合的，家里连床被子都没带出来。
孩子留给李欣莲，房子是结婚前他手里有钱的时候买地自己盖的，也留给了母子俩。房子临着县城一条街，三间红砖瓦房带着个院子，朝着街道的方向盖了三间门脸儿，一直给李欣莲做服装加工用。张丹青净身出户，他什么都没要，就带了自己的换洗衣服和口袋里的一点钱。来到省城几个月，他又恢复了单身生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把门一锁，如果不去计较夜里的孤凄，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
呼出肺里积存的废气，张丹青回屋给炉子添煤。虽然弄了烟囱，还是要把炉子封严实，中了煤气可不是闹着玩的。捅好了炉子，原来的煤变成了红碳，新添的煤底下很快蹿起了火苗，屋里暖和起来。弄旺了火，从桶里舀水把锅烧上，张丹青感到尿意，他锁上门，赶去操场边的公厕上厕所。整个农学院只有这一个公厕，家属楼内各家有厕所，教学楼和办公楼现在还没开楼门，张丹青每天要和好多人一起抢公厕的蹲位，可不能去晚了。
想着孙平已经起床在家里上厕所，那抽水马桶不用闻着臭味冻屁股，张丹青觉得心里有种酸意。楼上孙平两口子晚上搂在一个被窝里睡得暖和和的，早起安详的打着哈欠懒懒的刷牙尿尿。在县城，他也曾有这样的温暖的床，被窝里有着女人热烫的身子，晚上抱着孩子几遍起来把尿，虽然叫冷嫌烦，也满是平凡人家的生活乐趣。想着那屋里的炉子不知烧得热不热，孩子晚上起夜冷不冷，张丹青觉得今天的风格外的冷，从棉袄的衣襟里吹进来，胸口的热乎气都被吹跑了。
公厕里一如既往的臭，张丹青迅速解决了问题往回走。要早点赶到工地去，这个活儿是好不容易找到的，到省城后一直联系不到业务，他在火车站干了一段时间的装卸工，多年没干体力活，身体实在顶不住了，换到劳务市场蹲活儿，好容易找到如今这个建筑工地。虽然累点，工钱给的多。他如今需要先解决吃饭问题，“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还考虑个屁的面子。
回到屋里，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张丹青下了把挂面，卧了个两个鸡蛋进去。如今需要出力干活，吃上不能省。想起在家时每天早晨李欣莲会给他和孩子每人弄个鸡蛋，自己去舍不得吃，如今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样了，鸡蛋还吃不吃得上。张丹峰从木板搭成的碗架子上拿了碗筷，拉过一把已经漆黑发亮的铁凳子坐下，有些心酸的吃起来。自己要先在省城站住脚，赚了钱，才能管得了孩子。
墙上钉了两排钉子，挂着几件衣服和一个背包，一个水壶；房顶上垂下几条绳索，晾着洗过的衣服，最里面的角落里放着几个口袋，装着他的煤球和土豆，几个塑料袋里装着大米、挂面和鸡蛋。大米和挂面是刘蕾送过来的，张丹青昨天从工地回来顺便买了几个鸡蛋和土豆。用水壶打了一壶酒。碗柜里一只大碗里还有昨天吃剩的咸菜。这就是他所有的家当了。
“今天能见到项目经理就好了，”张丹青便吃饭边嘀咕，家属楼里的人们吃完饭开始出门上班，那些在外上班的家属开始来小屋取自行车，左右两侧开门说话的声音多起来。“能和项目经理搭上话，我就能让他从我手里买管材。”张丹青吃完面条，把炉子封上，把几个土豆埋在炉子里，这样等晚上回来土豆也熟了。如果太累了，不做饭，吃两个土豆喝点酒对付一顿就行了。他已经这样过了快一个冬天了，看看已经开始明亮的东边的天空，心想什么时候才有转机哦。
刘蕾也下来取自行车，她的自行车如今放在对门邻居黄老师家的小棚屋里。刘蕾给张丹青捎了两个煮鸡蛋，嘱咐他快吃了。张丹青来到省城后，到孙平家吃过几次饭，都是晚上，白天大家都忙，顾不上。刘蕾早晨就经常给他带点东西下来，寻思着他如今没有稳定收入，能省一个是一个；不比她和孙平都有工作，按月拿工资，能帮一点是一点。
她在省医院药房上班，要提前一会到，在病人来拿药之前整理一下药房，把昨天的单子和药品的数量粗略对一下，做到心中有数。刘蕾这样表面粗咧咧的人，其实心很细，感情也细腻。她一直嫌弃孙平没情趣，不爱陪她说话，如今又添了一项疏于照顾朋友。
其实，孙平做为男人粗心一点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想起过去还有点酸溜溜的。刘蕾越说他，他越觉的张丹青碍眼。孙平如今一心盼着张丹青快点赚到钱，找到住处离了他们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