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一个月过去了。
贵州李家村,承业爸妈正在村东头李大壮家喝喜酒。李大壮的大儿子今天娶媳妇,刘春红慢慢地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随礼,专门负责记帐的李二伯笑眯眯地接过钱,在本子上记下:李贵发,一百元。
刘春红心里很不舍,一百元,够买家里一年的盐巴了。
她环顾四周,找寻丈夫李贵发,发现李贵发正跟一帮村里的老头子坐在一起,抽烟喝酒。
不知怎地,她发现丈夫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有气无力的,吃饭胃口也不好,看上去很萎靡。
她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坐满女人、小孩的桌子,围着坐了下来。
“承业爸,你鼻子怎么流血了?”同桌的李二伯急急地问。
李贵发伸出手擦了一下鼻子,果然满手全是血。他连忙用纸拭了拭,不以为然地说:“可能这几天上火了吧。”
李二伯好心提醒他:“承业爸,你可不要小看这鼻子出血,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大侄子去年也是鼻子不舒服,去医院做了个检查,是什么鼻息肉,割了就好了。当时听城里的医生说,这鼻子上的病,要早治,拖久了就会变成癌症。”
“那好办,承业在北京,那里的医院到处都是,我让承业带我去看医生不就行了?”李贵发嘴上说得痛快,心里却暗自担心:去一趟医院,不知要花多少钱?
他夹了一片肥肉,放进嘴里。不知怎的,他最喜欢的肥肉,突然间失去了往日的香味,变得没滋没味。
听到李贵发说要去北京找医生看病,刘春红犯愁了。
就算到了北京,可以住儿子家,去医院看病的钱有儿子出,可从李家村到北京,路途遥远,这路费该从哪里找呢?
身边虽然有五个女儿,可按当地习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果伸手向女儿们要钱,这让她们以后在婆家怎么抬得起头呢?
“要不,我们先去县医院,看看医生怎么说?”刘春红小心奕奕地对男人说。
李贵发当然知道她顾虑的是什么,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县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后,五官科陈大夫对惴惴不安的李贵发和刘春红说:“鼻息肉,需要进行手术治疗。”
刘春红一听要做手术,没敢问手术要多少钱,拉着李贵发急急地往外走。
出了县医院大门,刘春红苦着脸说:“在脸上动刀,疼不疼咱先不说,当家的,你这一做手术,躺床上也不知道要多久才下得了地?地里的活又忙,还要养猪鸡牛。唉!”
“那就不治了。”
“我们还是去投靠儿子吧,承业有文化什么都知道,做不做手术让儿子来定。北京城市大,有水平的医生多,说不定到了北京都不用做手术,大夫给几副药吃吃就好了。”
李贵发也怕开刀做手术,能吃药治疗当然更好,他想了想,认真地对刘春红说:“我一个人去北京就行了,家里农活多,还指望着你。我看看医生就回来。”
晚上,刘春红细心地给丈夫收拾行李,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莫名地心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
她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抽烟的男人,发现李贵发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晦暗了。
李贵发只觉得鼻子很难受,同时觉得身上也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想,不能再耽搁了,得赶快去北京把病治好,家里还有这么多活,等着他回来忙。
他没有看到刘春红关切的眼神,转身打开抽屉,找出儿子给他买的手机,戴上老花眼镜,拨了熟记于心的那个号码,给儿子李承业打了一个电话,讲了一下情况。
果然,孝顺的儿子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承业还打电话给二姐夫,托二姐夫给李贵发买了一张从去北京的火车票,并让二姐的小儿子李浪找了一辆汽车,从李家村翻山越岭,一直护送李贵发到县城火车站。
北京。李承业对苏小听说:“爹得了鼻息肉,要来北京看病,希望你能对爹好一点,别给老人脸色看。”
苏小听点头答应,有些不悦:“你只要不惹我生气,我又何必把不高兴挂在脸上?说得好像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似的。”
李承业低头不语,他正忙着给父亲联系医院,苏小听说什么,他根本没有听到。
北京稍有名气一点的医院,都是人满为患。
患者及家属从全国各地涌向首都,都希望能在这个占有国家最好医疗资源的城市,治好自己所患的病痛,因此普通人想挂个号都难。黄牛票贩子活跃,一号难求。
李承业深感在这个首都,作为毫无人脉、关系及各种资源的农村大学生,想要办好一件事,真地是非常困难。
他想了一个笨办法,就是半夜去排队挂号。
苦,他吃得起。
他不想去黄牛那里买高价票花冤枉钱。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窗外一团漆黑。苏小听早就进入了梦乡,李承业悄悄起床,穿好外衣,轻轻吻了下妻子的额头,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凌晨两点。
四周到处静悄悄的。
牛毛一样的细雨飘在身上、脸上、手上,带来一股股寒意。
李承业发现衣服穿少了,天气比想象中的更冷。
可他不想折回去,一是因为一去一回耽误时间,二是他怕回到家吵醒苏小听。
他缩了缩身子,紧了紧衣服,骑上电单车,咬咬牙,冲进了绵绵细雨中。路上行人同样很少,到处是无尽头的黑暗。
李承业冻得哆哆嗦嗦地,一路骑行,终于来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还没进大门,就远远看到挂号大厅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
他停好电单车,走向挂号大厅,这才发现这些排队的人,不但带着板凳,甚至还带上了打地铺用的塑料布和被子。
李承业看了看长长的挂号队伍,心里一沉,但也没有办法,谁叫别人来得更早呢,只好无可奈何地排在最后。
不一会儿,又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赶来,排在了李承业的身后。
时间异常难熬。
雨却越下越起劲。
离医院上班时间还早得很。李承业看了看队伍前头那紧紧关闭着的挂号窗口,咬牙忍受着,盼望着时间尽快过去。
孩子的啼哭声将苏小听从梦中惊醒。她急忙起床抱起女儿,原来是纸尿裤没裹好,把小床尿湿了。
苏小听给女儿换了干净的纸尿裤后,又哄了一会儿,等女儿在怀里沉沉地睡去后,苏小听才发现窗外已经天蒙蒙亮了,大床的另一半边空着,老公李承业不知去哪里了?
门“咔嗒”一声打开了,苏小听看到了脸被冻成青灰色的丈夫李承业走了进来。他衣服有些湿,身体瑟瑟发抖,看上去十分狼狈。
“你去哪里了?”苏小听觉得奇怪,便问。
“爹今天到,我去医院给他挂了明天的号。”李承业疲倦地说。
他不想让父亲知道令全家人骄傲的儿子,考上大学飞出山窝窝,在首都北京上班,让全村人羡慕的儿子,居然连去医院挂个号这种小事都没办法,得半夜排队冻成狗才能办到。
李承业不能让父亲看到自己在城市里生存的狼狈,这是他作为一个儿子的尊严。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能告诉苏小听的,作为丈夫,同样也需要在妻子面前有自己的尊严。
“一个挂号而已,用得着起那么早吗?大不了,让我妈去找她的高中同学江阿姨帮忙,江阿姨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上班,熟人多,不就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吗?”苏小听抱着女儿,不以为然地说。
李承业没有理睬苏小听,他换下了潮湿的衣服和鞋袜,他才不想去求丈母娘帮忙。
本来丈母娘就看不上他,即便看在女儿的份上帮他这个姑爷一把,也一定会更把他鄙视到尘埃里。
男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尊严吗?妻子也太不了解他了。
下午三点,李贵发所乘的火车到达了北京。
李承业和苏小听打了一个车,将李贵发接回了家。
一段时间没见,苏小听发现公公苍老了很多,说话做事也木讷了很多,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
回到家后,李贵发除了吃饭和上卫生间,基本上都是呆在次卧里抽烟,也不说话。
李承业本来想找父亲好好聊聊天,但看父亲一脸倦态,便什么也不再说,安顿好父亲休息了。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