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府衙早到了散衙的时候, 一众人见雨未有停的势头, 便仍在府衙中。何况崔相去职事已在朝野传开, 长官副贰因故也未到衙内, 一行人又是松快,又是忍得难耐, 闲扯几句不着调琐事, 一面偷瞄崔维之动静, 这边等见主薄卢照来寻他,二人结伴而出, 料定这便是归家去了,到底再无拘束,顿时热闹起来:
“某先前怎么说的?相公去职也就在眼前一两载间, 如今可是应验了?”
“季大人几时说过这话?某怎么只记得季大人说相公如日中天,又有崔二郎入东宫,博陵崔怕是要为天下第一门户了?”
“二位此刻相争倒了无意思,你我皆身处青宫, 难道除却东朝,还能有别的心思不成?如今崔相去位,尔等却看戏一般, 于自家又有何益处?”
“呵呵, 胡大人这是何意?众人皆醉尔独醒?吾等岂不知这个道理?当日殿上节度使所献宝剑今上赐予魏王, 东朝则一无所赏, 且又破了面相, 魏王竟无事人一般。如今崔相去位, 眼见越发没了盼头,吾等不看戏又能作何?他日相携入囹圄,再作长歌之哀不迟。有一日,乐一日罢。”
听里面他一众人口语籍籍,自弃无赖至极,崔维之在窗下听了一时半刻,摆手示意卢照回去,卢照一脸忧悸,心底只叹营营青蝇,亦可畏哉,虽还想再听,见崔维之已抬脚撑伞而去,不得已连忙跟了过来。
崔维之素来行路轻盈,仿若履不沾尘一般,此刻脚下雨珠四溅,头顶四海八荒同一云,于卢照看来,崔家二郎自若模样,更逾于往常,一面暗叹其人风度,一面又是惑然于心,只得轻咳两声启口:
“相公去位,是你一早料到的罢?我看崔郎无论何种境遇,胸中总不置欣戚也,某实在不及。”
崔维之笑了一笑,却闲问起一句:“那日我托你送往姜半月那里的琵琶,修复地如何了?”卢照一愣,气恼看他:“我认真请教,你却还有这份心情?倒关心你那琵琶。”
话虽如此,却也知同他计较不得,崔维之有一紫檀木画槽琵琶,正面无镶嵌,只一幅山水古画,年深日久,已颇为残破,送往洛阳城中布衣画师姜半月那里以期复原,仔细算来,也是数月前的事了。
“你那曲颈琵琶,”卢照一霎眼后仍解释道,“姜半月说了,那幅画看笔法,乃祁人旧作,他尚无描补丹青的本事,不过却知有一人可做成此事,已经给你送去了,你只管静候佳音罢。”
“可说是何人?”崔维之目露两分神往,卢照笑道:“彼时我亦好奇得很,姜半月劝我莫要打听,不过一其貌不扬的清瘦木讷男子,见了却是要失望的,只等看画便好。你可记得那年我二人于平康坊听的那一阵绝妙琴声,众人本以为乃倾城美人所奏,非要打了帘子来看,却是年过五旬老妪,一众浪荡子哀嚎遍野恨不能戳了双目才好。”说着似记起当日情形,卢照笑得颇为欢实。
崔维之微微一笑:“尔等不过欲轻慢美人,合该戳了双目。”说着轻转起伞柄,雨珠乍如水晶碎去,卢照顿了一顿,却是低声切问道:“崔郎,当日殿上康孝义的事情你也听说了罢?”
“嗯。”崔维之口中虽应着,目光已移至视线中一骑驴身影,看那方向,当自延康坊而来,卢照顺他目光望去,疑道:“我看像是贺兰学士。”崔维之微眯了眼打量,一笑甩袖:“谁人得似贺学士,雨中骑瘦驴,他是从魏王旧邸而来。”
卢照目不转睛盯了片刻,点头道:“确是延康坊方向,”说着不由频频摇首,“如今魏藩来往于武德殿延康坊,名正言顺结交朝臣,当真是好手段,只是陛下最忌讳此事,又为何如此放任魏藩?难道只为了牵制东朝,便愿这般养虎为患?”
“你高看他了,虎有利爪,他有何物?陛下之宠,今日可有,明日便可无,他即便于东朝有几分威胁,却断威胁不到陛下,”崔维之掸了掸肩头所溅雨珠,远处贺兰衡身影渐趋模糊,他头目却也跟着跳痛一阵,卢照发觉他异样所在,皱眉问道:“崔郎,你身子哪里不适?”崔维之摆了摆手:“且容我静一静。”卢照只得立在他身旁替他接了伞一言不发。
良久,待崔维之鬓边出了一层的冷汗,一张脸也是毫无血色,卢照方听他定定神道:“不过头风发作,并无大碍。”卢照心中一凛:“你几时患的头风?”崔维之低笑道:“说来也巧,自入职詹事府,便不幸招惹了这顽疾。”卢照闻言笑他:“原崔郎染的是时疫,日后出了宦海,自会痊愈。”玩笑过后,却仍嘱咐他认真保养云云。
崔维之却忽然问道:“如今东宫禁军大约有多少人?”卢照将左右卫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府、左右内率府一并捋清道来,粗粗一算:“大约两千人。”崔维之侧眸冲卢照一笑:“昔日乌衣巷成大司马三千死士便图得大事,这方是亘古不变正理,魏藩手中可有兵权?可养死士?陛下乃英明雄主,东宫十率中尚安插耳目,延康坊未必没有,武德殿也未必没有,天子富有四海,多赏赐些金银珠玉,不过犹如粪土。”
说到此,崔维之敛了敛笑意,略作思忖,轻描淡写拍了拍卢照肩头:“姜半月可是说过欲要漫游边塞,一览山河壮美?我记得他的诗写的也不坏。”卢照听罢乐不可支:“怎么,你想同他一道也骑驴苦吟?上天揽月,下河捉鳌?如今怕是不能了。”
“你让他尽快将琵琶给我送至家中,我有事找他相商,再有,”崔维之淡笑而已,“康孝义下榻的官舍,劳烦卢兄去打听一下,他几时动身回去的。”
卢照看着眼前这张清俊面孔,半晌不应话,崔维之微微一笑:“怎么?”卢照却上上下下打量他个不住,冷笑一声“崔公子四肢俱在,自己为何不去?”
说罢颇引以为怨地深看他一眼,“当真是个俏阎罗。”
这诨名已不是第一次领教,崔维之懒得理会自他手中取过伞,薄唇照例弯弯勾起:“正经大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四肢俱在,你水剩山残么?”说着自顾举步去了。
听他有意错用,卢照僵僵一笑,暗骂两句,却忙也追上他脚步,只仍并肩而行。
洛阳城中的雨看来一时是止不住的了。
魏王送走著作郎几人,虽是阴雨天气,却觉头目俱清,不由轻抚了抚腰间皇帝亲赐十三环躞蹀金玉带--这已是国朝最高规格,张湘不知何时近身前来,俯首回话:“殿下,屏风已送至贺兰学士家中。”
今贺兰蘅至延康坊,对魏王府中一具长七丈,阔七尺的银平脱破方八角花鸟屏风赞不绝口,魏王彼时只笑而不语,不着评议,待学士甫一离府,便命人装点小心送了过去。
听张湘回禀几句,魏王一面往回走,一面想象着学士受礼时作态模样,不由也扑哧一笑:“这三位内相,最易结交者莫过于贺兰蘅,那两人一个重道德而独善其身,一个讲文采却随波逐流,皆是靠不住的角色。唯独咱们的贺兰学士,求的乃是实利。如今相位空出一个,贺兰蘅离此不过一步之遥。不过经贡举一案,他所缺者,非圣眷,而是舆情。”
“又岂是这一件,”张湘仔细回想,“他昔年为前程弃发妻结名门,巧婚一事也是声名狼藉。”
魏王冷笑道:“那又如何?昔日他妻族对其鄙夷不屑,贺兰蘅后终中进士科,又于青龙二十七年登博学鸿词科,参与今上于殿庭亲自诏试的贤良方正能直言进谏科,短短数月间,他转祠部郎中、知制诰、入翰林学士院,有他此例,如今时人谁又敢轻看自己寒微女婿?”说着颇具意味地拍了拍张湘肩头道,“雪衣,人心世情莫不如此,你倘最终身处荣光之中,谁又真正计较你那过去龃龉?”
中庭青石板上滑湿一片,魏王看着满地坠红残萼,嘴角笑意更深:“这样的人,把柄也最易得,孤还不是有苏曼卿么?”张湘迟疑道:“然天子圣心独运,于昭于天,却非兰台所知所控。”
魏王尚未接话,家仆进来通报:“有客求见殿下。”魏王不闻名号,不禁同张湘碰了碰目光,便又问道:“怎不见名刺?”家仆答道:“小人问了,他说没有,只说是同殿下有一面之缘的远客,且吩咐小人将他面相说与殿下,这人生的与中原人迥异,看着倒像个胡儿。”
原是如此,魏王已猜出是为何人,心底却略感惊诧,看向张湘道:“雪衣,他竟还未离京,好大的胆子。”张湘沉吟道:“殿下请他进来,看他到底有何图谋,再作打算。”
魏王便传话下去,命人领听事看茶,自身却施施然入阁临摹前人字帖,约一盏茶后,方肃整衣冠,姗姗来迟。
果是康孝义,魏王见他再三施礼,摆手推辞,端起茶盏拂了拂沫子冷冷道:“卿已奉旨离京,孤知卿非我族类,不知礼节,孤便告诉你一句,圣人有言,君命下,不俟驾而行,说的是君命不可违,卿知不知罪?!”
康孝义闻言忽连笑几声,神情却几未有变:“殿下既知如此,却还是见了某这个罪人,岂非连坐?”
魏王不由仰面大笑,良久,方慢慢点了点头:“孤这方明白,崔相之语看来未必就是耸人听闻,你冒罪前来,不如单刀直入。”
“正为相公耸人听闻一语而来。”康孝义已作恭谨状,魏王心底一动,挑了挑眉:“你消息竟到手得如此便宜?”康孝义略略一笑:“某怕有性命之忧,故来请托殿下。幽州高节帅同相公嫡系叶懋仪虽为帝国边塞双星,却历来失和,天下皆知,今某不识太子已然得罪东宫及崔相,深恐日后朝中有生变迹象,届时还恳请殿下援手相助。”
魏王摇头笑道:“岂不是咎由自取?天下几时有两全其美的事,你既一心在陛下身上,不惜得罪东朝,怎么,眼下后悔不及了?孤要如何施加援手?卿的顶头上司,掌几万劲旅,乃天下雄兵,孤不过一手无寸铁富贵闲人,再者,相公去位在即,东朝又素来仁慈宽厚,卿实在是多虑了。”
康孝义呵呵一笑:“东朝仁慈宽厚,这话殿下自己是否相信?崔相去位在即,可叶懋仪却青海湖新胜,卑职前来此前,却也听闻二宫之争语……”
“放肆!”魏王忽猛地击案,低喝道,“你一个藩将也胆敢置喙朝政?你这是仗何人之势?!”康孝义忙打躬作揖道:“卑职失言,只是当日庙堂之上,”他微微抬眸暗察魏王神色,小心道,“陛下一言一行,圣眷隆厚者,皆在殿下,卑职并无他意,只愿要紧之时,殿下肯为卑职等美言一二便感激不尽。”
说着见魏王只是冷淡不语,行动便恭谨到了十分:“自然,这一事倘殿下愿开恩施与卑职这份仁慈,卑职无以为报,虽为朽木驽马,却或堪一用;倘殿下无心,卑职也无话可说,惟愿殿下千秋。”
“哦?孤贵为亲王,封地无数,积金至斗,你倒说说看,孤要你能做些什么?”魏王哂之,漠漠问道。
康孝义略近身两步,拱手低声道:“那要看殿下要的是什么了。”
魏王目不转睛盯他半日,终沉沉笑了:“你且抬起脸来。”康孝义闻言,从从容容挺直了腰身,魏王方似有所思点了点头:“好一个天生狼相,天生反骨,康孝义,你的胆子果真出奇得大。”
此语一出,康孝义却只是自嘲笑道:“天子脚下,卑职竟能得当朝宰辅亲王如此看重,卑职本以为煌煌帝都,何人不有?原就缺卑职这样胆子大的人,殿下既也如此相看,卑职人就在此,何不将卑职捆绑了送去明正典刑?”
说罢竟慢慢移袖,索性将两只手露出,伸至魏王眼前,一双眼睛却泄出几分锐利来,面上依然恭谨到了极处。萧佑明心底略觉骇然,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将看似矛盾的两面调和至此,让人无可挑剔,却又警醒万分。
虎狼之人也。
魏王脑中掠过这几字后,脑中冒出一瞬真实可辨的想法:孤定要替陛下除了此人。
然利刃可伤人,亦可大用,是以魏王萧佑明含笑起身,慢慢执起康孝义双手:“孤不想高节帅手下竟有如此不俗之人,难怪自他上任,幽州一方平安不在话下,尔等既为帝国拱卫,倘有一日真受了小人谗言,孤又岂有袖手之理?不过,这皆是后话,孤仍是以为卿多虑了,还是早日上路,回幽州为陛下守疆拓土才是卿头等大事。”
“卑职谨记殿下嘱托,卑职也在此先行谢过殿下。”康孝义有意将“先”字咬得略重,说罢作揖就要告辞,方一转身,却又回眸笑问:“殿下觉得此剑可堪一用?”
萧佑明一怔,脑中略略一转,回过神来弄清他口中所指,笑道:“吹毛断发,果真好剑。”康孝义微微颔首,又补了半句,“亦是血不沾锋,殿下试了便知。”说着见魏王双目一闪,低声道,“幽州并非只有宝剑,良马、长弓、勇士,无所不有。”说罢复又朝魏王作揖到底郑重行了大礼,方缓缓退步而出。
待康孝义被家仆引领下去,萧佑明仍仔细咂摸着他那番话,负手踱步入了阁内,命人煮了茶,又摆出棋盘,摆手示意张湘坐了,手中翻转黑白两子,悠悠问道:
“康孝义今日此行,雪衣怎么看?”
张湘慢吞吞取出棋子,等魏王先行,皱眉摇首道:“此人许有几分战斗之气,击刺之才,却是泥鳅一样,殿下未必抓得住他,万勿轻易涉险,反惹一身臊。须知陛下最忌皇子结党,亦最忌皇子同边关武将牵扯不清,便是叶懋仪同东朝隔了几层,尚不乏防备,设法分其权柄,倘是让陛下知晓殿下同幽州有了瓜葛,”张湘不无忧愁地看向魏王,“以陛下性情,怕是殿下在陛下那里再无翻身之日。”
其言赤诚,其言缜密,萧佑明见张湘目露怯意,不由笑道:“孤岂不知这其间厉害,只是他肯来投诚,先不论真心假意,孤这边却不可将话说的太死,日后是何局势,谁又能未卜先知,孤的态度这不是并未挑明么?雪衣勿要太过忧虑了。”
说着终伸出手来,执黑先行,抬眸看了看案上灯花欲落,一笑道:“风雨交加最宜闲敲棋子了,雪衣陪孤走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