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跑了一身腻汗, 进阁将翠娘安置好, 冲它又皱了皱鼻子, 方往半开纱橱一躺, 盯住悬着的镂空薰球出神,这丝袅香气到底和殿下身上的不同, 簌簌颇为无赖地伸手打了一下薰球, 一时做甚都觉了无意趣, 辗转反侧半日,见灵眉探进身来问:
“良娣沐浴罢?”
那颊畔的花钿蓦地一闪, 簌簌忽地起身,仰首仔细看了看灵眉,忍不住去触灵眉脸颊:“灵眉姊姊, 你的花子真好看。”灵眉扶了扶她腰身,只是笑道:“妆奁里良娣的花子比奴婢的多千倍万倍,哪一个不比这好看?”簌簌见她转身去替自己张罗衣物,便托了腮静静看她忙碌。
“灵眉姊姊, 我觉得,”簌簌心底滚过一阵热辣辣的劲儿,面上便也跟着红了一瞬, “我觉得戴花子也是好看的, 以后你还给我贴好不好?”灵眉闻言“嗤”地笑出声来, 手底放下簌簌的蓝罗裙子, “良娣以往可不爱花子, 总嫌烦琐, 贴两回便腻了,这又为何偏想起它的好来了?”
簌簌面上烫意更深一层,忸怩道:“可是我今日见了,就是觉得贴花子好看呢,日后我也要天天贴花子!”灵眉微叹摇首,只道她孩子心性,说风便是雨,理好衣衫道,“奴婢先去浴房,良娣稍等便去。”
因见灵眉出去,阁内一时也无人在前,簌簌不禁朝妆台走去,打开奁盒,入目的果真是琳琅一片,她以往从不留意此物,只任由宫人装扮自己,此刻见了,竟觉心爱,遂拿起一枝四蝶银步摇来,对着金银平脱镜正欲插上,却听得一阵脚步声次第近了,不由一慌,忙丢了步摇,双手提裙跳将到一旁,佯装不察。
灵眉刚入得阁内,便听哐啷一声,忙循声相看,却见那金朱漆奁落地,一盒的花钿、点翠、簪子、胭脂皆洒了出来,满目缤纷。簌簌万分懊恼自己带倒了它,却是慌慌张张先发制人道:
“姊姊你怎么回来了?”
灵眉一面俯身捡拾,一面应道:“昨日新领的澡豆顺手放了此间,半路猛地想起来了,”心中却觉怪异,抬首问簌簌:“良娣在做什么?奁盒缘何在地上?”
簌簌不敢看她,眼睛只往墙上挂着的面具望去--那正是宫人去岁中元节所得,被她强要过来便居于此了。簌簌踮脚扬手取下面具,将自己遮住,小声道:“我在玩,我也不知道奁盒怎么掉地上去了,许是风大,姊姊不准怪罪我。”
“何曾敢怪良娣?”灵眉起身笑道,察觉簌簌今日颇为异常,想了一想,见簌簌仍躲在面具后,奇道,“不闷么良娣?快随奴婢去沐浴。”
好言相劝半日,簌簌方不情不愿放下面具,随灵眉往浴房中来,待灵眉为她动手解衣裙,簌簌竟略藏羞涩,再不肯她依例相助,轻轻推开灵眉:
“我自己来,姊姊你出去嘛。”
灵眉不解:“良娣今日是怎么了,以往都是奴婢侍奉,是嫌奴婢侍奉地不好?”簌簌抿唇摇首,却不肯再说话。灵眉无法,袖手看她片刻,只柔声道:“良娣有事请随时传唤。”说罢示意浴房内其余宫人,尽数退净。
浴房中再无一人,唯香气水雾盈面,簌簌不急于入水,两点雪白踢得水花四溅,周边汪的皆是水渍才作罢,待除却小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慢慢浸在水中,低首却发觉微隆的两处已将水勾勒出了行状,以往却绝非如此,簌簌不由自语呢喃:“怎么像两个小桃子……”说罢怔怔看了片刻,忽捂住了双眼,整个身子便沉了下去,由着那水彻底没了自身,她方憋住一口气,睁大了眼,四处乱转,犹如小鱼摆尾,直到实在撑不住,鼻间串出气泡,方猛可里跃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听外面似有了落雨之声,只向窗子凝眸,神情似有些惘然,她慢慢趴在沿边,十根玉管一般的纤指交扣至一处,真如一头鹿那般安静卧下,不多时,却又胡乱唱起往日在家中所学歌谣:
“落雨喽,回家喽,祁连山,青海滩,假面胡人假面狮……”
外面宫人听到那洋洋盈耳的歌声,自然知晓是从何人口中而出,便互视掩口而笑,唯独最年长的宫人灵眉,在默默回想叶良娣今日所为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如含喜,亦如含忧。
雨声潺潺,天已黯淡了许久,萧令明立于窗前听了半日的潇潇秋雨,宋牙不知何时蹑手蹑脚进来,在他身后轻声提醒:
“殿下,传膳的时辰到了。”
萧令明应了一声,宋牙却支支吾吾望向他:“殿下可要召太子妃或者……”萧令明抬眸看他一眼,宋牙忙补描道:“陛下忧心殿下子嗣,殿下也当上心才好。”
实因宋牙自入东宫来,也略闻阿蛮旧事,又不复见太子招人相伴,太子妃空为东宫主母一般,此刻遂启口相提。萧令明知宋牙乃陛下所遣,自身房中之事怕也瞒不过皇帝,便淡淡道:
“去请太子妃过来,告诉她,陪孤一同用膳。”
太子正妃乃日后母仪天下人物,其出身品性皆是当初皇帝议选时极为看重者,既是皇帝亲选,萧令明并无可满意处,亦无不满之处。况且太子妃其人容貌周正,品性周正,虽有赌博饮酒两样蜩疾,余者并未见缺欠,同一众妃妾相处亦是和睦,可谓无伤大雅,瑕不掩瑜,太子亦从未有过微言。
是以太子妃奉旨盛妆而至,萧令明便放下书卷起身相迎,见她面上庄严,虽施粉黛,却木人一般,萧令明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太子妃可是又输了钱?”
太子妃勉为一笑:“并非如此,妾赢了她们几个正在兴头,不想殿下这里竟是铁树开花下旨相召。”说着已留意到太子面上一道红肿,疑心道,“怎么,殿下的脸是叫何处的春葱刮伤了么?”
自册封伊始,太子虽以礼相待,却绝无厚爱之意,更有后来阿蛮几近专宠,再至阿蛮沉水而死,太子更是与她及侧妃们甚少相会。太子妃虽出身名门,素有涵养,却也到底失意不快,此刻半真半假只拈酸含笑看着太子,萧令明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便上前携她手低声笑道:
“原是孤耽搁了你正事,不妨告诉孤,该如何补偿?”
太子妃听他嗓音温柔,久不曾这般体贴,颊畔登时晕开两团红云,无须用这情目,便也可感知太子十指如玉兰般舒卷敛放,勾得人心摇荡,再抬首去看太子,却辨出那美丽眸中并无一物,空空如也,心中又顿时冷却下来,遂缓缓抽出手,微讽道:
“妾不敢,再者,即便是随珠荆玉又有何生趣?不过是死物。”说着心中一动,仍是半真半假试探道,“殿下倘真要补偿,不如作幅丹青送给妾?”
彼时阿蛮在世,太子笔底烟霞只与伊人共赏,余者欲得太子笔墨可谓水中捞月,今太子妃重拾旧话,果见太子面上阴了一霎,虽一闪即过,却已是态度昭昭。太子妃心底冷笑一声,认真瞧着太子神态,却意外发觉较之往昔,太子殿下已是愁减三分,平添阴郁,然那面上好颜色却任是无情也动人,不免叹息道:
“妾知道殿下不肯的。”
萧令明已缓了神色:“不过敝帚自珍,太子妃真想要,孤回头用心便是,只是不知你喜欢什么。”太子妃不想他此次竟这般慷慨,只觉是天大恩典,一时闻宠若惊,欢喜福身道:“殿下当真?”
此刻膳食传送进阁内,萧令明一面执她手坐了,一面笑应:“你好好想想,再告诉孤。”太子妃忙将双箸递与他:“殿下喜欢什么便画什么,妾这里怎样都好。”说罢又不禁思及当初他手教阿蛮点染情形,心中又是好一阵酸意滚滚而过,然其身已灭,其魂已散,活人到底无须同那死人计较太多,便也掠去心头这等杂乱不悦,只笑盈盈同太子一道用起膳食。
因见太子一时无话,气氛倏地冷落下来,太子妃想起一事,便斟酌开口道:“昨日父亲来宫中探望妾身,略言及几句朝事,妾听闻叶良娣的爹爹叶节帅打了胜仗……”萧令明手中一滞,抬眸时目中已似浸透霜色,太子妃不曾想他面上亦有这等神情,一时竟语塞无从应对,萧令明冷冷看他:“国家大事岂是妇人可议?大人无端同你说起朝事做什么?”
太子妃从不曾受过他这般冷言冷语,未出阁时亦是家中尊宠嫡女,此刻不禁目中一湿,脱口而出:“殿下犹记阿蛮否?”萧令明闻言心内已是不豫至极,遂慢慢搁箸,淡漠看她:“太子妃有何赐教?不妨一并道来。”
“昔日阿蛮为殿下所爱,礼遇如正妃,东宫人尽皆知,殿下同她欢畅青春,无所不谈,方才便是妾失言,殿下指正便可,缘何作色至此?妾既作东宫妇,怎会不知同殿下俱为一体,荣辱相随的道理,纵然同家父相议难道会存害人之心?”太子妃亦受教于清贵经学世家,一口驳得婉转有理,复又微现讽意,“知有国家,必有嫡庶,嫡尊庶卑,今陛下轻圣人制礼,殿下如何生受?东宫之内,岂又无尊卑之分?殿下易地而处,岂不察妾身处境?魏藩岂非阿蛮,殿下又岂非妾身?”
萧令明面无表情听她这半日理论,一言不发。太子妃语毕只觉得些许快意,此刻窥不清太子情绪,又不觉有丝缕悔意,半日里垂首亦再无一字可说,再抬目时却见太子仍举箸用饭,思及他执手的那一刻温柔如许,心中甚是酸楚,便忍泪道:“殿下,妾失言了,惹得殿下不痛快。”
“煌煌正道,何来失言之说?”萧令明放下碗箸,语气寡淡,一旁小青已捧来器物,待萧令明遮袖漱口净手后,悄悄看他二人一眼方默默退去了。
萧令明抬头看她半晌,忽伸手摸了摸她脸颊:“孤今日是召你来侍寝的,不是来教训孤的,孤待太子妃未有怠慢之处,你当比孤清楚,”说罢起身五指一张,将她攥至怀中,掐紧了她纤细腰肢,将嘴唇贴在她耳畔处低语,“你既吃味,孤这就补偿你如何?”
浓热的气息喷到耳后,那里便一条线烫红下去,直蔓到衣领间,太子妃不禁直颤,不知为何,只觉太子已然迥异往日,心底竟莫名发怵,手底便微微推开他一些,萧令明却不给她喘息机会,两指捏住她下颚,声音暗哑非常,似恨似怨:“岂非卿所求?”一低头,便狠狠咬住了她双唇,有津液哺进来,她被迫吞咽了,亦是再难推挡,很快变作攀扶,由着他裹挟自己,两人踉跄至床榻前,萧令明一把将她掷进锦绣堆中,一面解着腰间躞蹀带,一面居高临下看她,沉默至极。
太子妃眼见他目中烫意惊人,一颗心几乎炸开,忽的她短促尖叫一声,间杂着丝帛碎裂的声响,萧令明撑过来,犹似遮住了一片天,而他进来那一刻,她分明听见从未感受过的,带着无限戾气的一句:
“孤如何待她,便也如何待你可好?”
头顶刺绣纱帐层叠垂下,烛光一层一层透进来,她的指甲终也不觉深入至他腰眼处,那时昏时暗的光线中,便好似金流苏拂掠的墨蓝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