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金乌杵得报之际，蛟河城内已成了屠场。</p>
不过这回并非如以往那般，杀人者胡人也。是中州人在杀人，杀胡人。几乎见一个杀一个，直杀得浮尸漂血，过眼狼藉。</p>
带头杀人造反的是胡安，此人姓胡却不是胡人。这个中州人是个屠夫，长年在蛟河城内守着市肆的肉摊，做杀猪宰羊的营生。</p>
说起来，屠夫虽不免杀生，但胡安平时除了宰杀牲畜，对人命、尤其是对自己的性命，那可是看得极重的。若不是将其逼到墙角无路可走了，借给他一万个胆子，此人也不会带头去杀人，更别说是要他带头去造羯族人的反了。</p>
因为谁都知道，在一千个造反者里头，有九百九十九个带头造过反的人终将死得很惨。</p>
既便如此，柏安还是带头反了。只为他在遭到奇耻大辱后，忍无可忍下，觉得自己无需再忍了。</p>
事端偏还出在胡安的爱女身上。</p>
他那将要出阁的独生闺女叫萍儿，女儿家芳年十六，本是个人见人夸的俏美人。不想她却被胡人头领抢去侍寝，放回家后，这俏女子一个想不开，竟投井轻身了。</p>
女儿因受辱冤屈而死，这固然可为造反之根由，但那也只是其中之一了。</p>
话说羯胡在攻取蛟河这座边关重镇后，即按其部族惯例，把城中居户分成三等名分，以区别对待。其中位列头等的是羯胡人，他族胡人为次等，处于末等的是中州人。</p>
在日常生息中，第一等羯胡人是高高在上的贵民，有奴役第三等人的特权。第二等他族胡人是自由的平民，有好好活下去的权利。而第三等中州人生存权则等同于牛马，他们是生命没有保障的贱民。</p>
活着当牛做马，那些中州贱民为何不逃走？</p>
事情真要像想法那般简单明白，那世上就该再无当牛做马之人了。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当牛做马活着的人，比比皆是。</p>
而羯胡人在对中州贱民百般的奴役中，还具有针对性地制定了一项律令。特别规定中州女子除非自愿许给胡人为妾，或去神庙做女奴，其余的在出嫁前，则必须要被羯胡的贵族男性至少睡一次。胡人喜淫，此为天性使然。而这项侮辱性的条款，实则隐含羯胡要强制改变中州后人血统的阴谋。</p>
所谓物极必反，可那些马背上的征服者不仅性子蛮狠，做事还爱走极端。他们更看重在征服他人并使之绝对服从的过程中，自我产生的获得感，却不在意被其征服者在屈从时的失去感。</p>
胡安失去了女儿，失去了父亲的颜面。同时，他也就失去了最后那一丝忍耐心。</p>
这屠夫本就有一手取命的好手段，那是在屠宰生涯中练就的。如果在变为肉食前畜生有知，应该会争着让他去宰杀，就为他动手时下刀快准狠，不会给牲口带去痛感。</p>
而且胡安为人偏狭仗义，做买卖公道而礼让，在城中广有人缘。因此，他要挑头造起反来，那就等于是他用自己这把烈火，去点着一大堆待燃的干柴。</p>
胡安将女儿葬毕，到次日他就反了。</p>
当天在街肆上，这屠夫怒喝一声：“爷要反了！”说罢他将肉摊掀翻，猝然挥刀，将身前那个买肉挑肥拣瘦，还骂骂咧咧的大胡子羯人捅了个透心凉。</p>
杀胡之后，他指着左近正用惊惧目光看过来的行友，大声泣诉道：“但凡身上还有一丝血气，但凡不愿自家闺女无辜被胡人日了的爷们，我们一起反了吧！”</p>
话说得越直越有力度，胡安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p>
“反，反，反，大家一起反了！与其女儿叫胡人白白日了，不如我们先日他娘的。杀尽胡人，报仇雪恨！”</p>
众屠一旦把话嚷开，便一发不可收拾。论说起来，在场的谁家没有一本记着胡人欠下的血泪帐。只是忌惮于强胡的勇悍粗野，只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p>
当下众人把话说到了气头上，齐齐发声喊，各自操起案板上的杀猪刀，一口气冲出去，先逮住街面上长了大胡子的人，二话不说，就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p>
“反了反了！反了是死，不反也要被胡人欺死。”</p>
在屠夫们沿路大声疾呼的带动下，先是一条街，然后整个蛟河城一时皆反。众人先随胡安一起突入害死萍儿的胡人头领家宅，将其一家老少杀得一个不剩。放火把屋烧了，一众人又叫喊簇拥着冲上街肆。</p>
参与造反的中州人心口都憋着一股恶气，喊杀声中，只要抓到长着浓须的男子就当场打死，并不伤及老弱妇孥。毕竟是受过圣人礼化熏陶的人种，他们与习惯于弱肉强食的蛮帮族类，即便是在杀伐决断时，也会自然而然的有所差别。</p>
蛟河城只有二旗守兵，其中一旗还被城主带走了。发现造反者人多势众，守将一面遣使出城报信，一面严令守城旗兵关死两道城门，严防死守，不得出战。</p>
造反者攻打城门不下，焦灼中，他们又回头去捕杀那些未能及时逃上城墙的散居胡人。众人心知早晚脱不开一个死，因此下手毫不手软。只杀得鸡飞狗跳，满城尽带哀嚎声。</p>
暴动持续了一昼夜，到次日拂晓，造反者开始放火焚烧胡人的房屋。城内火光骤起，喧闹声吵翻了天。</p>
可在此时，西边的城门已悄悄打开。在杂碎的马蹄声中，城主金乌杵带着另一旗军马杀气腾腾入城。</p>
用训练有素的军队，关起门来，去对付蜂拥乱起的窝里反者，那就不是个事儿，只是一个很简单、而又极麻利的流血过程。</p>
晓月疏星之下，那一旗赶回城来弹压的兵马沿街排开，蓄势待发。熊熊燃烧的火光投射过来，映现出一张张长着浓须的长条形脸庞，使之显得分外峻厉、威严。</p>
“杀！”</p>
只听金乌杵一声令下，胡儿一鞭去如飞。</p>
马阵乍一启动，羯兵随即松开鞍缰，跃身摧马，冲向四处溃散的人群。这些马上健卒嘴里发出“呼嗬呼嗬”的厉啸，双手把两口弯刀同时舞弄开了，在夜色中绽开一团团闪着寒光的刀花……</p>
不过一个时辰，金乌杵即率强兵健卒戡平暴乱，将城里所有参与造反的中州人剿杀干净。被他们屠戮了的，自然还要包括更多的无辜者，那都是被枉杀的中州人。</p>
一具具造反者的尸首被倒挂在城墙上，触目惊魂。这是蛮族在以儆效尤上常用的手段，他们清楚，这个世上总是胆小怕死的人多得多。</p>
让城主金乌杵感到恼怒的是，在这些血已流干的死人群中，他没有看到带头造反的胡安。</p>
此人究竟如何逃脱罗网、又逃往何处了？对金乌杵来说这是很难想通的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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