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回到家中。一进正屋,便见师傅罗业手执大笔在一块匾上挥舞。待得走近一瞧,却见那匾上龙飞凤舞两行大字“情意当自知,管得他人言!”
“师傅,您不会想着明日将这匾当众送给师弟吧?”宋安有些发愣,不确定的问道。
罗业放下笔,擦擦手白他一眼道:“你是白痴?还是认为师傅是白痴?这是我私下送给应彦玉环的。”
宋安“哦”了一声,心头倒是放下了。他与杨应彦今日闲谈,师傅虽是帮着在杨家老爷子那边说了话。可两人都知道,其实最反对这门亲事的便是自己的这位师傅。
就事而言,玉环严格来讲可谓他候莫宋安与杨应彦两人的门下弟子。在极重“礼”的儒家看来,师傅与弟子的结合乃是大逆不道之事。
是以当时除了杨家人,便数罗业的反对最为激烈。在杨应彦离家那半年内,罗业甚至不下三次威胁要与他这逆徒断绝关系。也是到后来,见着杨应彦那份宁舍荣华的坚决态度,而那玉环除了身家外无一不可谓良配,再加上实在舍不得自己精心培养的弟子。才不情不愿的出面为他说项,顺带让玉环行了个拜师礼,将这辈分纠正了先。
罗业手捧一杯清茶,淡淡道:“前日要你考虑的东西可整理出来了?”
宋安一凛,赶紧起身道:“弟子有些想法。”
“哦,说来听听。”
“弟子认为,当由户部工部出面上奏,组建巡检司。协同礼部刑部各位大人连同御史,由陇右道起,至山东道、江南道一路巡视。其间变化,一目了然。”
罗业入朝后,时常将朝堂政事告知两位弟子,由两人自行思虑如何应对,再由他来一一点评。像今日,讨论的便是朝堂六部之间愈发严重的对峙。
自大汉开禁已近五年。五年内,国力飞跃,可随之而来的即是道德沉沦、讼案激增。虽说读书为官仍为平民首选,但却不再是汉民跻身唯一之道。想那原本落魄商户,借国禁大开之利,穿金带玉,昂首出入各县官衙,地位陡升。一时古风不存,大街小巷相谈字字不离金钱二字。再有**横行,行骗夺利无数。
刑部叫苦连天,礼部天天吵闹,户部针锋相对,工部默不作声,吏兵两部事不关己冷冷相望便是这些日朝廷的写照。
“就这么简单?”罗业问了一句。
“嗯。学生觉得”宋安顿了顿,坚定道:“就够了。”
罗业看着他,道:“我应该教过你,凡事不可存于美好之理想。对于一件国策而言,当从因由、过程、后果贯穿分析。”
“穷则生变,变则思通。”宋安回道:“只要朝堂诸位大人真是一心为民,这些年的变化,再顽固的儒家弟子也应该知晓利弊的。”
罗业微笑不答他言,转而道:“我也说过。除了看清每一件事情的本质外,也应当从利益、得失由里到外去看清每一个人的本质。你有考虑吗?”
见宋安沉默,他继续道:“刑部叫苦是因为他们认为做了足够的事没拿到足够的利,礼部抱怨是因为他们认为朝堂的话语权被户部与工部拿走了。至于真正考虑世风不古的,哼”
罗业嗤笑:“或许只有我那几位师兄而已。”
宋安低低道:“让师傅失望了。”
罗业见着他神色挣扎,刹时便知道自己这弟子心中所想。苦笑道:“你是清楚这些的!哎,我现在却是后悔当初教你的太多了!总把人想得太好。”
宋安摇头道:“弟子弟子是觉得,以我汉国的体制。为官者能通过层层考核,心中之初愿总是一心为民的。”
罗业先是一愣,颇有些惊喜的点点头。但随即,脸色一变,摇头叹道:“若是你师弟,可不会像你这般优柔寡断。他提出的议策,可是深得帝心。”
师徒俩结束了问论。恰好阿福此时回来,只见他手臂上都挂着些包,大红丝绸包裹着显得喜气洋洋。宋安赶紧上前接过,一入手才发现酒罐竟是占了大半,奇道:“阿福叔,干嘛买这么多酒啊!”
阿福面容倒无甚变化,不过两鬓却已斑白。他也才刚过而立,可见这些年带着孩子的辛劳。他望了眼罗业,笑道:“先生说杨府的酒他喝不习惯。想到明日整日在那儿,少了酒怎行。这不我便买好了包裹明日带进杨府去吗!”
罗业含笑拍着他道:“还是马兄懂我。走,看我今晚整两个下酒好菜。”
自从五年前莫青甄离去之后,罗业便离开了族学,搬来了与他二人同住。其中良苦用心,阿福却是再清楚了。在小少爷失去母亲之后,罗业就担当起了一份‘父亲’的责任。
他笑着道:“算了算了。我定了席面,马上就送到了!”
罗业大喜,更是开心道:“好极好极!”
宋安见着二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拼酒模样,担心道:“师傅,阿福叔。明日可是师弟大婚啊!”
罗业没好气瞪他一眼,“应彦大婚,又不是师傅大婚。难不成还要我约束自己?”
宋安搂着宋全昏昏欲睡。
昨日的繁琐耗尽了他的精力。原本他以为,身为女家送亲送至男方家中即可。哪知道,从巳时送至,直至酉时,他一直陪着玉环守在婚房。当然,一里一外。
后来才知晓,这‘婚’通‘昏’。原本,大礼便是在黄昏之时举行的。好不容易熬得仪式结束,又被杨柱国唤去代表女方亲人一一挨着见礼。
他呆呆想着师傅昨夜的调戏,“莫觉得你这算累的。你要知道应彦今日所受之罪可胜你几倍。他日,你便知晓了!哈哈哈。”不觉脸有些红了,暗自想象着那杨家女究竟长得什么样。
“大兄,大兄。宋全写完了。”宋全将他唤醒。
十来个大字歪歪趔趔的呈现的宣纸上,正是宋安教他写的候莫一氏规定的字辈。虽然不工整,但也算笔划齐全。
宋全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兄长,直见到兄长轻轻点头。那股子喜意才从口中欢出:“大兄,我要铁面,我要像你一样带着铁面!”
宋安笑道:“大兄我生的丑陋才带的。你这家伙漂亮的很,不许带。”
宋全眨眨眼道:“丑陋是什么呀!不嘛,不嘛,大兄带了。宋全也要带!”
宋安一愣。他极喜爱这个弟弟,倒不会因他童言而觉得难受。只是不知如何解释。
正犹豫间,院内进来一人。兄弟俩一瞧,却是候莫宋清。只见他缓步走到二人面前,和善道:“宋安吾弟,在教小弟练字?”
宋安执礼回道:“正是。宋清兄有事?”
候莫宋清微微一顿,笑道:“小弟每日枯守府上,年岁虽小但总归少了些见识。今日而来,宋清是想带着小弟出去见识一番。另外也是想请弟与我同去为候莫府挣些荣光。”
这些年,杨家与候莫家走得极近,逐渐与另外崔王两家子弟形成两派。每逢相见,必有争斗。而今日,便是约好的斗才之日。只是另三家今日都有长房嫡出子弟出面相撑,若候莫家只有他几人偏房出面,未免有些落了面子。是以想领着宋全出面,顺便看看能不能将宋安这地算先生的弟子带上以增胜势。
宋安微愣。候莫宋清几人离开族学后,几乎与他无甚联系。每逢年节之日,也仅仅是点头之交,从未有过相谈。他得师傅教诲,性子也不喜出众。便婉拒道:“也只是得了这片刻时间,下午领师命还有他事。却是不行了!”
候莫宋清眉头一皱,不过刹时便恢复如常。仍是笑道:“如此倒是可惜了。那么,我便领着小弟前去吧。”
宋全听着可以出去玩,顿时开心道:“好啊,宋清哥。带着我去,带着我去!”
候莫宋清笑道:“跟着宋清哥一起,总归是好玩的。”说着,便要上前去牵他。
宋安一步挡在宋全面前,摇头道:“宋全年岁太小,不太适合!”
候莫宋清脸色一窒,也不愿在此地与他起了冲突。强笑道:“宋安可放心,皆是我族兄弟,还有十数下人跟随,安全的很。”
宋安只是摇头,道:“不行!”
宋全见着自己大兄态度坚决,不敢拂了他意,只好乖乖立在宋安身后,不敢作声。
其实今日候莫宋清本不愿来邀宋安,只是因为杨府几人劝说他才放下了面子而来。从心内,他仍如以往般瞧不起宋安的身份。这些年只不过因为候莫夫人的偏袒才未有去寻他麻烦。见他不仅拒绝了相邀,还不许自己带宋全走。想及当年若非被夫子逐出族学,那还有你拜在地算先生门下的机会。
他沉下脸,道:“你有什么资格不允我与小弟一起?”
宋安见他变脸,心下咯噔一下。他也不愿与宋清搞僵,只是涉及宋全。他不得不如此:“宋全太小,除非禀过柱国大人与祖母。”
“你也配喊大奶奶祖母?”候莫宋清指着角落处。对着宋全道:“小弟,你想知道何为丑陋?看见那条混进府中的癞皮狗了么。宋安他,不就是那样么?”
宋全顺眼望去,只见一条脏兮兮的野狗蜷缩在墙角,身上一团红一团灰的,连毛都没剩下多少,低着个头一口一口舔着雪水。
“不要以为入了族谱,便真当自己是候莫府的人了。哼,在我等看来。你不过便如那条野狗一般,寻了机缘偷进我府上罢了。”
宋全疑惑的回头看看自己的大兄,但见大兄低着头不言不语。他虽小,可也知道大兄一旦不高兴便是这般模样,心中顿时大怒。
他毕竟也是候莫府未来唯一的继承者,平时骄横惯了。除了自己长兄,其余族兄在他心里不过便如下人般看待。他站起来,指着宋清道:“候莫宋清你竟敢辱我大兄!”
候莫宋清斜眼瞧着宋安道:“他算你什么大兄。来历不明的私生子罢了。小弟,我等才是你的大兄。”
宋全小孩心性,竟然想着与他辩论:“祖母,父亲都说了大兄是我大兄。你们只是我的族兄,算不得亲兄弟!”
候莫宋清一愣,心火更起,“他与你是一个母亲所生吗?夏婶可是恨死了这候莫宋安,你不知道吗?”
宋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偏过头望向宋安,希望他站出来说几句。
一直沉默的宋安紧紧拉着宋全的小手,声音虽有颤抖,但仍是坚定无比道:“你太小了。不能跟着一起出府。”
宋全紧贴着他,牵着他衣角伸出小脑袋。虽然瘪着嘴,却对着候莫宋清回道:“大兄不让我出府。那我就不能跟着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