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镇,只有一个初中,一个中心小学,几个村小。逢258,是赶集日,全镇的人们总是通过这样一个日子彼此加深印象。就算没有熟络的握手聊天,最起码也是依稀记得容颜的。
那所唯一的初中旁边,有一棵很古老的黄角树,之所以说它古老,是因为流梳的奶奶说,当年她嫁给爷爷的时候就已经是枝繁叶茂的模样,那一年奶奶19岁,今年69。奶奶脸上的皱纹已经可以夹死一只蚊子,可是这棵树却依然挺拔,茂密,精神抖擞,岁月,果真只是对人类最最残忍。
这一年,她们11岁,小学六年级,是个每天都希望快快长大的年纪。每天放学最快乐的事,就是像猴子一样吊在树干上,风一吹,树叶沙沙的响,那是时光流走的声音。如果运气好,就可以看到那个有点小帅小帅的体育老师,带着一群哥哥姐姐在操场上跑步,哨声在空旷的天地间,清脆悦耳,听到她们耳朵里,变成召唤的声音。也许每个孩子都觉得自己是海绵体,迫切的希望吸收更多成长路上带来的雨露,进而膨胀自己。可是,这里面并不包括流梳,流梳就像只蜗牛,总是慢慢的,散步一般的过着日子。当她们像猴子一样挂在树上摇啊摇的时候,流梳总是卷曲着身子,躲在树洞里,重复的看着同一本书。树洞是她的壳,那里很温暖,很安全。
躲起来的时间总是过得无比的快。9。1日,唯一的初中比逢2。5。8的集市还要热闹,那些平时只是打过照面没好意思寒暄的家长们终于有了一个相互介绍自己介绍自己家孩子的机会,一时之间气氛很是和谐,充满了家的味道。可是,这个好像和流梳没多大关系。流梳是个留守儿童,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爸妈都在城市打工。那个时候,土地还算肥沃,大多数人都还是愿意留在家里,跟着太阳公公的出没,白天勤劳耕耘,晚上阖家欢乐,所以,“留守”二字还是挺新鲜的字眼,所以,流梳这样的孩子,是值得大家同情的,虽然这样的同情对一个喜欢安静的孩子来说并不需要,可是,大家不自觉的总是带着唏嘘的讨论着这个孩子,善意的希望她可以生活得很好。对流梳来说,这样留守的日子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和奶奶在一起也确实过得很好,可她又难得解释,所以只是微微笑笑,越发喜欢躲起来。
“流梳,流梳。”落落稚嫩的声音有点尖尖的,像是小蚊子。小蚊子在大树底下卖力的喊着,流梳取下盖在脸上的小说,伸伸懒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睡着了。
“干什么?”流梳拍拍屁股,一片叶子还挂在已经有点松松的小马尾上。
“开班会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咱们班主任姓喻,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很是年轻的样子,村小的新同学有很多,咱们中心小学的同班被打散了分到6个初一的班级,我们班有五个,有封帆。。。。。。”落落的嘴一张一合,像啃着胡萝卜的小兔子,后面的话流梳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封帆,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居然还是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看来很多东西,越是想躲,却越是躲不掉。流梳在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落落口中那个年轻模样的喻老师,在流梳的眼里,只不过是眉眼长开了的模样。不管他在讲台上是如何一本正经的讲课,流梳总是可以轻易的找到他当年鼻涕虫的影子。流梳的爸爸没进城打工前,是这所初中的老师,喻老师是他的得意门生,享受着随时蹭饭的特殊待遇,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那个和流梳抢红烧肉的孩子,现在居然已经是她的老班。第一堂课,老班在上面训话,手舞足蹈像是跳舞,流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糟八的事,瞳孔像是抽经一般好半天没动弹。
“喂,你怎么了?”落落用钢笔头顶了顶流梳的背
“没怎么。”其实流梳多么想也有机会顶顶前面同学的背,可是估计这学期都无望了,因为流梳被安排坐在了第一排,这个小气的鼻涕虫,难道已经不记得n久以前她说过最不喜欢像他当年那样坐第一排吗,第一排的人会自动担任小组长,每天都要监督自己这列的同学背书,那可是一个24小时都要坚守岗位的大官,对一个冷不丁就犯躲病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难过难受的位置。流梳咬咬牙,仿佛听到那属于留守儿童的自由之门被无情关闭的声音。那个树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回去坐坐。
小学同班的五个老同学像大蒜一样被栽在如今的初一。1班的各个角落。流梳因为坐在第一排,除了知道落落栽在自己后面,其他的三个一无所知。那时候,每天的背书都只能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进行,于是下课的铃声,变得不那么可爱起来。流梳把书本遮住自己整个的脸,心里盘算着,每个组有五个人,落落背完了,现在应该是第三个了吧。再坚持坚持,流梳困得想用牙签撑起自己的眼皮,一阵衣服窸窣的声音后,“我开始了。”这是一个带电的声音,是的,带电的东西,总是恒久的,而恒久的东西,即使再不愿提起,却总是不自觉的被深埋在心底。流梳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封帆,对流梳来说,那是一个带电的人。
小学的流梳是一个身体特别不好的孩子,奶奶年纪大了,每次都是流梳自己一个人到医生家里去打针,那是她们那个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因为打针不疼,所以在流梳心里,一早就尊称其为神医。封帆是神医的儿子,比流梳高出一个头,每次打完针,神医都会把流梳的书包往他身上一放,他们念一个班,那段路,顺理成章的铺出一段传说中的亲梅竹马,两相无猜。可是在那样的小镇上,这样的两小无猜,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像流梳这样一个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管教的孩子。他们所在的班级是尖子班,班主任是流梳的表姐夫,表姐夫在办公室花了一堂课的时间和流梳谈心,除了最后那句“再不悔改就给你爸爸打电话”,其他的,流梳一句都没听进去,虽然流梳总是穿着其他同学见都没见过的衣服,用的文具也是班上最漂亮的,但是她知道爸爸妈妈的辛苦,所以。。。。。。所以,放学后,还是那条马路,流梳走在封帆的后面,看着他一张一张的烧掉那些互送的明信片,流梳多想告诉封帆,等我们再长大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风扬起黑黑的薄薄的灰,落在流梳的头发上,书包上,心上,最终沉默了话语,也沉默了彼此。。。。。。因为流梳的不勇敢,封帆硬是在小学最后一年不曾开口对流梳说过一个字,尽管如此,流梳心里一直相信,在那样的年纪,有一种喜欢,那是属于他们年轻时候的爱情,没有掺杂任何不干净的东西,不是因为寂寞,也不是冲动,只是纯粹的爱。
封帆背得很快,声音很冷,比这一年来留给流梳的背景还冷。窗外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明明轻柔温暖,却像是烧红的铁烙印在书桌上。今天,本是个明媚灿烂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明媚,却被曾经的不勇敢蒙上一层淡淡的灰,所有的情绪混沌在里面,挣不开,逃不掉,流梳知道自己欠封帆一句对不起,可是话到嘴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流梳突然很想念树洞。树洞知道她的秘密,所以只有在那里,才可以隔绝电源体,可以暂时忘却那永远触碰不到的恒久,也只有在那里,流梳可以说着一千句的对不起和一万句的我相信。可是开学的日子总是忙碌的,再怎么想念,都得等到老班喻选定完他的下属领导班子以后。也许是因为感念流梳对他鼻涕虫的事守口如瓶,又或者是终于想起起当年她只想做一平头老百姓的宏伟目标,到最后,流梳只得了一个纪律委员的闲职,终于不用周旋在领导班子的核心圈子里,真是谢天谢地。
班长是封帆,文体是落落,学习委员叫化冰,还有一个专门负责黑白报的男生,叫措心。
化冰是流梳的同桌,是个像冰一样的女孩儿,而流梳,因为被封帆的背景冰冷了一年,再加上终日沉浸在自我检讨的混沌灰里,早就失去了“化”冰的力气,所以同桌关系一直不痛不痒,不好不坏。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有,勤奋的人也有,可是在那样一个年龄段,既聪明又勤奋又的人,真的不多。而化冰就是那不多当中的一个。很多时候,流梳都觉得,坐在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同桌旁边,自己的偶尔开小差,都是一种罪过。
“你偷着乐吧,这是无形的动力,老班对你还是有着殷殷期盼的。”流梳把自己的小窝分了一半给落落,美好的东西,总是在和朋友分享过后,才会变得更加美好。
“可是,我一生下来就有那么点让人恨铁不成钢。”已经很久没来了,流梳懒懒的,整个人都不想动一丝一毫。
“流梳,对你的散漫,我必须要严肃的批评你,你看你,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不积极,怎么可以很好的融入到集体。。。。。。”流梳掏掏耳洞,鼻涕虫还真有一手,这么快就把落落洗脑了。
重庆的十一月,已经有了些微的凉意。黄角树的叶子掉了很多,尽管如此,却平添了几分古老的原始模样,让人肃然起敬。怎么会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并不是所有的在乎,都可以说得出口,封帆的背景撞到流梳的心上,微微的疼了一下。至于积极嘛,流梳承认自己在这个上面,确实是一个觉悟不太高的同学。那是因为身边有觉悟的人真的太多了,流梳确实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向组织靠拢,一个人,偶尔将就一下自己,顺从一下自己内心的堕落和腐朽,其实是可以被原谅的,更何况,组织里面还有封帆在,为了让彼此坦然,流梳此时的不积极,也就变得更加的名正言顺了。
“上学期的黑板报我们班得了第一名,老师希望下学期咱们继续独占鳌头。”上学期?原来已经要开始下学期了,青春的日子总是匆匆,让人唏嘘不已,流梳常常在想,如果时间可以慢一点,或许她会把自己打理得更好,可是,这样的愿望,时间听不到,它自顾自的飞奔,把属蜗牛的流梳狠狠的抛在身后。流梳以为自己会伤心很久,可是一想到假期很快就要来了,自己终于可以不用面对封帆,终于可以看到老爸老妈,流梳又觉得这个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其实快乐和伤心,原本没有明显的界限,漏掉了这样,总会收获那样。老班喻的笑脸模糊成一片云,除了空白,还是空白,或许流梳,终究不是一个伤感的孩子。
谁又在点我的背,落落,又是落落,那该死的钢笔头,流梳正准备转过头给她一个狠狠的白眼。“流梳,你听明白吗?”老班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明白什么,流梳很努力的想要从刚刚模糊的声频中搜罗点信息,希望可以回忆出来点什么。可是,音频线直得像操场上的一百米,完全分辨不出声波抖动的痕迹。看来下次得和落落商讨一下这个顶背的力度,重的是坏事,轻的是好事。流梳心里暗暗的想着,抬头看着老班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睛里面并没有当年抢红烧肉的虎视眈眈,于是甜甜的回了一句“听明白了。”
“老班刚才说什么。”流梳一边整理课本,一边问落落。那些课本全部都是用浅浅的紫色书皮包着,流梳喜欢紫色,浅浅的那种紫色,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改变,就算当初亲眼看到那些浅紫的明信片化成深沉的灰烬,也还是没有改变初心。那个时候,封帆的心里有多难过,流梳不是不知道,可是,那样的感同身受,却是流梳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的伤痛。封帆,如果你的眼神曾经划过这些紫色,哪怕只是一秒,是不是就能够明白流梳这所有说不出口的无可奈何?甩甩头,现在的风平浪静其实很好,流梳撇撇嘴,忍住不哭。
“让你办黑板报呀。”落落说
“啊?”这次流梳是真的想要哭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看你回答得那么干脆,我还以为是上次的耳提面命让你的觉悟陡然提高了咧。”落落说得理所当然,一副找抽的模样。
黑板报,死老班,当初老爸要流梳练庞中华,结果还没写完一篇,就趴在桌上睡得流了一地的梦口水,他都忘了吗。他简直就是故意的。“我怎么就那么傻,居然没有发现他一本正经下掩盖的虎视眈眈,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是阴险了不少。”流梳在心里狠狠的把自己的幼稚鄙视了千百遍。
可是幼稚归幼稚,老爸从小教过的言出必行,流梳还是同意的。黑白报一直都只能在放学后开始弄,也就是说,流梳包里的那本书,又只能安静的躺躺了,流梳交代落落要爱护好树洞的清洁卫生,换回她一记狠狠的白眼,“清什么洁呀,彻底清洁就只能砍树了。”这个没良心的口无遮拦的东西,任何事物都有血有肉的,她不懂,流梳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