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历530年。
比干、箕子终于出狱了。
子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姬昌也盼来了这一天。
这两位都有些等不及了。
子启等不及要取回本属于他的王座。
姬昌则要挑战天子权威!
他们跃跃欲试。
这一年,大商对于东夷各国的经济制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
帝辛要在开战前,先运用经济剪刀,剪除对手的财力。
比干、箕子干起了老本行。甫一出狱,就与西伯侯立即着手谋反事宜。
“两位王叔,可算是出来了!我与西伯等得都急死了!”
“姬昌愿为‘反天同盟’肝脑涂地!恳请两位大人指教!”
“西伯言重了。我们是要一起谋取利益,怎么会肝脑涂地呢?想想有我们这样的豪华阵容,天下还有谁人能挡?箕子王兄,对不对?”
“比干王弟所言甚是!我们有先王立下的合法继承人子启,帝辛不过是凭借阴谋诡计意外得到了王位,道义上我们占优。比干老弟文武双全,又有西伯德行强大。我们的事业想不成功,都难呢?”
“哈哈哈哈”
子启和姬昌都笑了。
只有比干和箕子保持冷静。
他们就谋反细节进行了反复磋商,确保行动天衣无缝。
整个过程中,比干和箕子都很谨慎,但子启和姬昌却笑谈两位王叔坐了几年牢,胆子养小了。
比干不以为意。是啊,我的胆子小了。是因为我亲眼见到、亲身感到天子的怒火!你们没有坐上五年牢,你们当然可以胆子大些!
密谋的最后,就是一些展望未来的措辞了。
子启狂妄。
姬昌自信。
箕子看向谋略最为深广的比干。
只见比干抿紧了嘴巴,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姿态微微摇头。
这两个家伙!是像干大事的人吗?
有了前车之鉴,子启依然毫无长进!还是这么狂妄!骄兵必败!更何况,你有啥值得骄傲的?你仅仅是比帝辛早生了几年,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值得夸赞的?枉我悉心教育你多年,你是智障吗?
还反天同盟,大话精!成功了再说反天吧。不然天子一怒,让你裤裆湿透!
还有姬昌!
都说西伯侯德行深远,深受天下爱戴,真是一个好君王啊!
依我看,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与帝辛相比,无论心计、胸怀、性格,姬昌都差之远矣!
唉,放眼天下,竟找不到一个能与帝辛匹敌之人!
我比干或许能与帝辛拼一拼,但奈何帝辛掌握了天子重器,真是不幸。
算了,眼下也找不到比姬昌更有实力的外援了,将就着用吧。
两个呼吸间,比干思绪万千。他仿佛又一次预见了失败的苦果。
羑里监狱,他真是不想再进去了。
他的内心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
老天爷啊,既然生了比干,又为何再生帝辛呢?
天道,真是看不透!
饶是如此,比干仍然表情坚毅,道:“有我等为内应,西伯举兵,大事可成!”
“战报,西伯反了!”
“姬昌?”
“歧周大举进犯,望天子定夺!”
正在拜将台上演讲的帝辛匆匆离开。
他黑着脸。这个姬昌,真几把反了!是我看错了人!
大军已经在东部集结,甚至有先锋军向东夷地界进发。
偏偏这时候
为什么是这时候?
这个时候,朝歌空虚,孤的大军多已东调。可是,姬昌应该不知道,他三个月前、在大军调动前,就回到歧周了。怎么会?
哦!两位王叔刑满释放了!
妈的!
当天傍晚的晚些时候,飞廉被帝辛秘密召进偏殿。几句话的功夫,飞廉就赶回了军营。
当天夜里,五千士兵匆匆开拔,往东行进二十里之后,掉头向北,钻进太行山,隐秘地向西机动。
东征的大旗依然还在。各路大军有条不紊地向边境集结。东夷各国都屏气凝神,枕戈待旦。一片紧张的气氛在东夷地界弥漫开来。
东夷的方国望见了飞廉的帅旗,但飞廉却渐渐看清了周贼的军队。
歧周兴兵来犯,有将近两万兵众。
飞廉陈兵孟津,将对方的一万先头部队,尽数屠了。
其余的周兵,皆四散奔逃,互相踩死无数,极为狼狈。
飞廉以最凶狠的风格平定了周乱。一战让周族元气大伤!
随后,帝辛宣布对周族实行严厉的经济制裁!
他甚至放话,要让飞廉斩落歧周所有贵族的头!
姬昌惶恐,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亡国之危。
想他在西面的土地上是多么的不可一世!孰料遇见天子的兵锋,竟一触即溃!
天子,居然这么强大吗?
那个飞廉,真的是人类吗?
大商竟有此等凶将!
兵败的消息传回歧周,举国震动!立即求和!
姬昌负荆请罪。
帝辛将其下狱。
费忠暗中得到授意,只要钱财到位,或可免姬昌一死。
姬昌的两个儿子如蒙大赦,迅速聚拢财物,乞求天子绕过他们父王的性命。
“大哥,我们谁去?”二儿子姬发两股战战。飞廉的恶魔杀戮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姬考叹了口气,身为长兄,他不得不担起家族重担。父亲身陷囹圄,他这个做大哥的,岂能退缩?
“我去。”
姬考押运着财物奔朝歌而来。他也非常恐惧,甚至比弟弟更恐惧。他不知道天子的怒火会不会将他燃尽。
“伯邑考,你父亲可是大商的太师,地位尊崇。孤可是把他当自家人看待。”
姬考不敢说话。
“太师之位,历来只有商族、甚至是王族之人才可担任。孤给了你父亲多大的信任、多高的期望?
“可你父亲,是怎样报答孤的?
“你是个孝子,孤就知道你会为那个罪大恶极之人求情。但是,那个囚徒不配为你的父亲!
“也罢,孤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杀他。你记住,孤看重的是你,你是一个有未来的年轻人。”
“多谢大王。大王永远是周人心中的天子!伯邑考在的一天,周人绝不会再反!”
姬考紧张的心终于平静,端起案上的酒杯小酌了一口,
帝辛摆摆手,继续道:“不过,这毕竟是谋反大罪。”
酒杯从姬考手中跌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孤以为,罪不可轻赦。否则人人都想着犯罪,天下就混乱了。姬昌有必要重新学习大商律法,接受劳动改造,以便从身体到思想都焕然一新。”
“大王要继续关着我父。”
“非也。”帝辛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摇晃道,“不是关押,是重新学习。”
“你父的舒坦日子过得多了,加上年龄大了,早已忘记大商律法的细节。
孤这是为他好啊。你要知道,如若他再犯法,孤就不得不让你这个孝子伤心了。届时,就算孤想放过他,满朝的忠良也不会放过他。”
“那么,大王以为,我父学习多久为宜。在下及舍弟才疏学浅,部落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家父打理,希望大王体谅。”
“嗯,真是胸怀百姓的孝子啊!孤对这种情况已有经验。上一次,孤只让谋反的两位王叔深造五年,以为就此可以让他们本分做人。但是,孤实在是低估了罪恶的力量。结果你也看到了。他们不仅自己恶习不改,还把你父拉下了水。”
“是啊,大王英明。我父的确是被那两个有前科的王族蛊惑了。我父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遵从天子。念我父是从犯,求大王从轻发落。”
“嗯,孤也知道。所以给了他重新学习的机会嘛。两位王叔再次犯罪,以后就只能把羑里当成他们的家了。孤给过他们机会,但他们没有好好把握。至于你父亲,按律当斩,念及从犯,又有你的面子,所以只判五十年刑期。”
“大王,开恩呐!我父能不能再活五十年还两说呢。”
“嗯,孤也以为如此。所以,孤做主,给你打个对折,二十五年。”
“大王”
“不要再说了!你当国家律法是儿戏吗?纵然孤是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这是你父造的孽,理应由他偿还!”
伯邑考怔怔地看着帝辛拂袖而去,瘫坐在酒席上。
“大王,真的关姬昌二十五年?”
“费忠,还是老办法。你每隔两年就给姬昌减一次刑。一次减五年。”
“底线是”
“十年,而且不计已经服刑的时间。”
“这样一来,姬昌还是要在里面呆十几年。并且可以持续吸收周族的经济。两年一减,不至于将周人财富取尽。大王真是妙招!”
“哈哈。费忠,你学的很快。你记住。杀人,不仅仅是杀人。人死了,就没用了。政治,就是要从活人身上取得利益。姬昌,是我们手里的一张王牌。”
“臣遵命。”
就这样,姬昌在羑里监狱获得了特殊待遇。不仅有自己的单间牢房,而且光线良好,可以满足他读书作画的需求。一日三餐,也有专人侍奉。
不用说,这些费用,都是伯邑考身后的周族负责的。
“考儿,为父近几日的生活怎么突然好了?”
“父亲,这是天子开恩啊。”
“是不是你去求他的?”
姬昌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帝辛狼子野心,不会无端善待我等。”
“父亲,其实是你有错在先。若你不反天子”
“混账!”姬昌一巴掌扇飞了伯邑考,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竟然替别人说话!你真是为父的好儿子啊!”
伯邑考愣在地上。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天子的威严,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但即使是令人敬畏的天子都没有这么对待他,反而对他颇有礼节。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父亲,是他的父亲!
伯邑考默不作声。
他完全迷茫了。
他不知道,父亲和天子谁对谁错。
纵然天子绝非善类,父亲就难道一定是正义的吗?
天子和父亲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保持着各自的野心,捍卫着各自的利益。
没有正义,只有利益。
他本来以为父亲是爱他的,如今他却明白了,父亲爱的是权力。无论谁给西伯添了麻烦,都会被西伯无情地踢开。或许,这就是杀伐果断?
他不怨恨西伯,他只恨自己,恨自己出生在西伯家里。
他理解所有人对权力的渴望,以及因此而做出的疯狂举动。但他却对此嗤之以鼻。他更重视亲友的相知相爱。如果无人相知,纵然拥有宰割天下的权杖,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感到了孤独。
他本来可以依靠他的父亲,但他现在已经无所依靠。
伯邑考被帝辛委任西伯,代其父管理歧周。
他从未接受这样的委任,父亲还在,西伯除了父亲,还能是谁?
他更多的时间是留在朝歌,这里有他的同学、朋友。他猛然发现,歧周那个家与他竟有些陌生了。这都是因为他看清了他父亲的本质,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决定为天子牵马执鞭,替父亲赎罪。
事已至此,歧周该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
仅仅一个姬昌恐怕还不能让大商消气。
他是长兄,也是姬昌立下的继承人,只有他表示臣服,才有可能缓解天子之怒。
他甚至有些怨恨父亲。你既然敢造反,就应该反得彻底。为什么还轻易就被打败了呢?而且战败之后,还惶恐地向帝辛负荆请罪?我们歧周就这么没有血性吗?
就算天子伐周,我们周人就没有人在城在、人亡城亡的觉悟吗?如果你坚强不屈,我伯邑考流尽最后一滴血又何妨?
现在,你在狱中;我散尽家财,免你一死。如此苟延残喘,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毁灭。我实在看不出来,你到底有多厉害!我一点也看不到你的英明之处!
这些年在朝歌大学留学,他亲眼见证了大商的深刻蜕变,也见证了帝辛的文治武功。公平地讲,天子就应该如帝辛这般!
他把帝辛作为偶像,勤奋求学,刻苦钻研,将至高无上的朝歌奖学金一次次捧回歧周。
比之金钱上的奖励,他更在意的是荣耀。每一次站在领奖台上,他都会默默告诉自己,帝辛也不一定比他伯邑考优秀!
只是他的弟弟姬发就很不一样了。
姬发比他年轻,少年顽劣,换句话说,就是不学无术。
他多次劝说姬发。
姬发却说,大哥不要上了帝辛的当。我们歧周,注定要取代大商!
他赶紧让姬发闭嘴。
唉,姬发到底年轻。这种话也说得吗?真是没有一点城府!
谋反的事情,能挂在嘴上吗?要埋在心里!要密谋!
这个弟弟,还是太嫩了!
现在努力学习,不正好可以更深地了解我们的对手吗?
朝歌,是全天下最繁华的都市。
王座上的那个人,引领着大商的发展。
他对姬发毫无办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即使他们是手足,也不能强行干涉。
与谋反这种高风险的事业相比,姬考更想做一个能臣。在他看来,歧周固然强大了,但与大商仍有很大一段距离。
父亲被歧周的崛起冲昏了头脑,弟弟也毫不理智。殊不知,我们歧周能在西面的土地上作威作福,是因为我们的对手太穰!如果就此认为我们天下无敌,那就是夜郎自大了。
父亲真该多看看朝歌。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啊!
姬考仍然留在朝歌,姬发却已经辍学回家。
虽然姬考忍辱负重、思虑深远,却被父亲和弟弟一致认为太窝囊,丢了周族的脸。
姬考不这么想。他有今天,都是拜父亲所赐。如果他窝囊,父亲蹲在监狱就不窝囊?弟弟连学业都搞不定,不窝囊?
没有实力的时候,偏偏要充胖子,脸怎么会不肿?
姬昌父子的情况都在帝辛的掌握之中。
帝辛这样评价姬昌:“有才能,但野心更大。”
“姬考,内外兼修,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是个人才。”
“姬发,此子必成大患!”
费忠进言:“大王认为,姬考可用?”
帝辛点点头:“姬考至孝,就算那样被姬昌扇飞,都不反抗。单凭这一点,此人就有干大事的心性!”
“既然这样,恐怕姬考也不会为我所用啊。”
“非也。物极必反。姬考的孝心虽然极其坚定,但也是最脆弱的。我已经看见了他的心碎裂成纷纷碎片。”
一个阴谋开始围绕姬考展开。
某日,帝辛对驾车的姬考说:“伯邑考,孤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如此孝顺,为什么还会遭到姬昌、姬发那样的冷眼。你为他们背负了罪责,他们却丝毫不感激啊!”
伯邑考忍着眼泪。是啊,他一直效忠的父王不待见他,连姬发也看不起他。想不到竟是他的敌人能体谅他的苦心。他为什么要这样忍辱负重呢?他难道不能看着歧周覆灭吗?
见状,帝辛感到时机成熟,用关怀的语气道:“你的工作,孤一直看在眼里。现在,孤想让你为大商效命!你可以看到,飞廉、费忠,还有很多人,都不是商族王裔。但他们,皆为孤工作。孤,是个爱才之人。”
伯邑考看向帝辛,眼神里充满戒备。
“你不用那样看孤。孤会用事实证明,你应该、也必须为孤效命!因为,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孤更宽容的人了。”
伯邑考绝不相信,但他看到了。
“姬昌,快过来,天子给你好吃的了。”
“哦?天子的仁德如太阳一般光耀,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了。等等,这是肉饼的香气吗?”
“你鼻子挺灵!这是天子赐给你的肉饼。趁热吃吧。”
“谢天子圣恩。”
“对了,这肉饼是你的儿子伯邑考的肉。”
“什么?!”姬昌吃惊地看着狱卒,略略迟疑了一下,继而大口吞咽,“哈哈,大人说笑了。天子圣明,怎么会拿人肉做饼?”
“这就是伯邑考的肉。”
“不可能。大人也尝尝吧。肉饼挺香。”
“不不不。人肉做的饼,我吃不下。”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狱卒微微颤抖。
“怎么样?”
“那不能说明什么!父亲不会那么残忍!”
“唉。事到如今,你还要自己骗自己吗?”
伯邑考大哭出声。他才智过人,如何看不出来?伟大的西伯,就算是演戏,也是本色出演。他丝毫没有料到,他竟然被父亲彻底抛弃了!可怜他做了这么多!
父亲向他展现了演技,他却因此而崩溃。
那种毫不怜悯的表情,如果不是发自内心,是断然表现不出来的。
帝辛也有些伤感。
他理解那种孤独。
唉,想要得到伯邑考的忠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大王,我的心已死。我不会为任何人效忠了。”伯邑考悲伤地说。
“那好!你从今天起就死了!世上再没有伯邑考这个人!”
看着伯邑考吃惊的表情,帝辛继续道:“这是孤的计划。不管今日你有没有为孤效忠,你都将在这个世界上除名。你已经无路可去。但是,孤的大商会永远为你保留一席之地!”
“伯邑考,大王爱惜你的才华。你是歧周不配拥有之人!”费忠诚恳地说道。
“坦白讲,这就是孤的阴谋。孤就是要让你为大商效力。最差的结果,是你不为任何人工作。”
伯邑考疑惑地看向帝辛和费忠。
费忠解释道:“你大概还没弄明白。大王是让你在世界上除名,而不是杀死你。大王杀死的是伯邑考,而不是你。”
“我不是伯邑考?”伯邑考用不肯定的语气说。
“今天之前,你是伯邑考。今天之后,你是商伯。伯邑考已经死了。伯邑考之名,已经随着那些肉饼到了姬昌的肚子里。”帝辛道。
“大王不怕背负杀人的名声?”
“哈哈,孤是天子,有何惧哉?若能背负一些恶名,换来你的效忠,孤乐意之至!”
伯邑考震惊。天子,竟是如此强悍吗?怪不得歧周败给大商,不亏啊!
“好,从今天起,我是商伯。”商伯道。
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御书房的太史多了一位低调的助手,帝辛的身边多了一位头戴面具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