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最后一封书信寄回给云沐泽,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漏夜前往十方坞去见方平岚,打算跟他好好说明白,若是真的,是杀是怎样也算是有个商量。
云沐泽走前还看到门口一盆海棠花开得正好,心里暗暗盘算回来后还能让妻子做一点香包,楚璧也会十分喜欢,殊不知这一去就是一条不归路,迎接他的是吞噬剑栖山庄多年基业的苦海深渊。
方平岚拿着他和舒筠奕之间的来往书信,当着那么多武林正道的面,言之凿凿他是江湖罪人,就算云沐泽平生名望再高,证据确凿,谁都没有办法否认这个事实。
云沐泽百口莫辩,被方平岚拿着浮华剑活活戳了二十八个窟窿而死。
舒筠奕知道后险些就出了墨梵城,他想抵着那个枉顾师兄弟情分的脖子,好好盘算个清清楚楚——云沐泽欠你什么?你何苦、何苦要逼他到那般地步?连个全尸都不给留下?!
却又生生停住了脚步,去了,证据更加明显,云沐泽留下的孤儿寡母,更是没有好日子过。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云楚璧母子的步伐,那次听说云楚璧在十方坞遇险的事,他千里迢迢赶去救援,不想四方阵业火起,这一笔烂账又扣在了他头上。
舒筠奕抬手,“我发誓,我从来都没有动过四方阵一分一毫,它到底是怎么发难的,怕是方知姌盟主更清楚吧?”
方知姌脸色白了白,没说话,下唇被咬住,留下一道白白的痕迹。
石音朗声道,“就算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那么百蛊宗呢?你就算摘的再明明白白,也是你养子,墨梵城少主带的头,你敢说没有你的一点示意?”
“当然不敢。”舒筠奕乏力般的闭了闭眼,声音也弱下去几分,“沐泽的遗孀……我的弟妹,怎么死的,何止是云楚璧,就连我也想把孟宪碎尸万段。”他阴沉沉笑起来,才有那么一些魔教教主的意味,“他死不足惜,甚至我都觉得我的少主太过仁慈,就这么一刀解决了他……”
“你刚刚才说武林正道有什么资格轻易决断别人的生死,那你又凭什么?”石音握住幸存剑的手有点颤抖,“就算孟宪一人罪该万死,那么多百蛊宗弟子呢?何辜?何辜!”
舒筠奕扯了扯嘴角,“这个你就要问我的好护法,百蛊宗欠了她什么,她讨回来,又怎么的?不应该吗?”
百蛊宗欠了苗月什么……石音大脑一瞬空白,就听方知姌捂住了头,“好,舒筠奕,你今天在此将话说的很明白,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一些实话。”顿了顿,“当年云师伯死的时候,我在场。”
石音瞪大了眼睛,看着方知姌瞳孔一缩,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堪的回忆,“……爹他,他疯了一样,但是他是后悔的,他是没办法的,他当时整个人都在抖,他也不想的,不想的!”
“想与不想,他都是那么做的。”舒筠奕居高临下看着她,笑容轻蔑。
“可是他没办法啊,陈谷逼云师伯做抉择,爹能怎么做?!真的要将女儿交出去吗?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如履薄冰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计较算计又是为了什么?骨肉分离之痛,陈谷那个孤家寡人又怎么会懂得?!”
方知姌眼角都带了红,冲着舒筠奕大吵大嚷,“哪能再有机会跟云师伯商量,那天陈谷带着武林正道所有人来到十方坞,嚷嚷着爹他窝藏孤煞之命的妖女,让他交出来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个自己妻子拼了命也要保住的亲生女儿。”
年幼的方知姌躲在帷帐后面,看着那么多人威逼方平岚一个人,冲出去死死抱住陈谷的大腿,的拳头砸在他身上让他从十方坞离开,却被反手推了一个踉跄。
方平岚接住女儿的身子,忍了忍,讽刺一笑,“陈掌门说,你将此事已经禀告武林盟主,让他进行公正裁夺,那么我想请问,他又凭什么公正裁夺?”
他大步从抽屉里拽出一沓手稿,“武林盟主云沐泽与魔教墨梵城城主舒筠奕互通书信来往密切,怕是早就将武林那点秘密都告诉了他,这样的人,凭什么公正?凭什么裁夺我的是非?”
这件事的罪名远远大于孤煞之命的窝藏,被带来的武林正道众人面面相觑,反而看向了陈谷,陈谷也是没能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件事情攥在方平岚手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回怼。
只有方知姌能感觉到,方平岚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指甲掐住拇指的皮肉攥出血来,她心翼翼摸上他的手,被方平岚大力躲开,“他是我师兄,可你们逼我,他也逼我,这件事我必须说!”
不说,死的人就是他女儿。
云沐泽接到消息说要当面对质孤煞之命的事,千里迢迢却一剑封喉。
“你当爹真的不难过吗?爹真的不愧疚吗?爹若是有第二条路,他会那么选吗?!”方知姌说着说着,泪水骤然决堤,“他或许不是个好师弟,不是个好盟主,但他是个好父亲,他为了我们做了那么多,你凭什么说他!凭什么?”
舒筠奕猛地抬手在座位上一拍,四周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消散得干干净净,萧淮初、罗书漠脸色惨白,后面一众弟子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呆呆傻傻看着话题焦点——
云楚璧站在所有人之前,面色发黑。
“哈哈哈哈哈哈,”舒筠奕将之前的表情统统收回,“看见了吗?方知姌,萧淮初,你们之前心心念念想掩藏的事情,到底还是瞒不住,云楚璧,你听的一清二楚了吧?你爹没错,这么多年,终于天下都知道,你爹从没错!”
“楚璧。”方知姌脸上还带着泪水,两个字甫一说出口,就泣不成声,“对不住……”十方坞对不起你们剑栖山庄全族。
云楚璧嗓子都是哑的,“当年我爹……是不是从没透露过一分一毫的,武林机密?”
方知姌和舒筠奕异口同声,一个轻微,一个肯定,“没有。”
云楚璧眉心抽了抽,“方知姌全力辅佐剑栖山庄重建,是不是也是出于……心存愧疚?”
被点名的姑娘默默低了头,“是。”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我们……云氏剑栖山庄,从不是武林罪人,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道义的事,是不是?”
“是。”舒筠奕斩钉截铁下了断定。
云楚璧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时间空气仿若凝固,半晌,他的双肩抖动起来,抬起头来的脸上满是泪水,唇却是勾起的弧度。
他笑了。
他云楚璧活到如今,就是在等这些话有人回答,当年他爹匆忙离开,什么都没留下,只有满门骂名和无尽的侮辱,他不信,他娘不信,夏侯凝也不信,却从没有人能够给他们作证,说一句,云沐泽是英雄,是被冤枉的。
而在此时此刻,终于有人能说一句,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没有,你爹是被误会的。
“抱歉,楚璧,这句话我说的太晚了。”
这句交代,舒筠奕欠了十三年,云沐泽的尸骨也寒凉了十三年,无人问津了十三年,蒙冤受辱,整整十三年。
“平阅派所有弟子。”萧淮初抬抬手,后面弟子扑通一声跪了一地,“替师父陈谷向云盟主告罪。”
若不是他推波助澜,若不是他一心要弄死孤煞之命,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陈谷有错吗?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但不敢否认的是,若是没有陈谷,云沐泽绝对不会死的如此凄惨。
萧淮初替师门抗下罪责,只盼云楚璧不要记恨于陈谷。
不只是平阅派所有人,连带着十方坞的所有人,也扑通一声跪下了。
方知姌站在原地,缓缓地、缓缓地冲云楚璧弯下了她一向骄傲的双膝,“十方坞方知姌,代替父亲,向云盟主告罪。”
云楚璧站在中央,抬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苍穹,这么多年,终于能够看到浓重云彩之上,那一缕温和轻柔的阳光。
多么的不容易。
爹,你终于可以瞑目了。云楚璧闭了闭眼,阳光竟有那么几分刺眼。
“楚璧……”舒筠奕张张口,还没说完,就见云楚璧骤然掠过来,沉凌剑铮然出鞘,绯色的宝石阳光下一闪而过,直直没入了舒筠奕的胸膛。
突然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沉凌剑纤长的剑身穿透了舒筠奕左边胸口,鲜血涌出来染深了那一处的衣料,舒筠奕不敢置信一般的看着云楚璧,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
想说什么?为什么?
还是,你还是恨我?
舒筠奕却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算到底,沐泽到底是受我拖累,不怪你这孩子记恨我这么多年。”
“也罢也罢,感谢你这一剑呐。“
“我这一生……受尽了侮辱脏水,也算是能去黄泉路上,享享清福了。”
沉凌剑猛地拔出,鲜血喷了一地,舒筠奕的胸口起起伏伏,鲜血从口中流出来,“不过、你们可别忘记,还有我那养子、你们能安生吗……”
声音骤然陨落下去,石音闭眼,这个一辈子被叫魔头的人从来都没做过一件魔头该做的事,反倒是临死前最后一句,让一种更大的阴谋席卷的感觉走遍了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云楚璧望着地上已经了无生息的舒筠奕,伫立良久,方才涩涩道,“大师伯……下辈子,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