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孤煞之命、生而克母,就算她生来背负累累血债、非死不得偿还,如果这个选择的权利交给你,方知姌,你会秉着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希望她就地绝命吗?
这么多年,她方知姌生而为十方坞大姐,方平岚过世后凭着至高无上的功绩接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又发扬十方坞的武功、地位,她全心全力在拼在赢,哪怕工于心计,被人人侧目。
从来没人问她你希望这么做吗?你愿意这么做吗?你想这么做吗?
答案昭然若揭。她也希望父母健在,自己做个众星捧月的大姐,带着妹在十方坞无忧无虑过日子,更有甚者都不希望方平岚接了那武林盟主位,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虽然这一切都源于她妹妹的降生和死亡,但她到底还是微微勾起了唇角。
“希望啊……”希望她活着,好好活着,她身上背负的血债是她的亲娘,若母亲泉下有知,也希望她们一双女儿能够安安稳稳活在世上。
“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方盟主。”幸存剑蓄力待发,“你有这份心,你的妹妹无论是生是死,是已经轮回还是在世间游荡,都会感激你这一份愿意牵挂她的心情,起码她有个家。”
有个愿意为她牵肠挂肚,为她守护盘算的亲人。
“轰——”墙壁如同将倾大厦一般纷纷散落,墙砖瓦砾倒下来,石音急匆匆退了几步,又被方知姌一把捞住臂弯往旁边一拽,飞起的尘土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隐隐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舒筠奕。果不其然。
墨梵城城主一身黑衣黑袍,苍白的脸色在这一身打扮下显得更加阴冷惨淡,嘴唇鲜红,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虎视眈眈盯着两人个姑娘年轻的生命。
“方知姌,我们又见面了。”上次面对面能说上话怕是已经很多年了,舒筠奕理了理袖子,好整以暇,“想不到啊,当年那样可爱的孩子,到底还是被逼到了这一步。”
方知姌举起念晚剑指着他心口,“我是替天行道。”
“你算了吧。”舒筠奕毫不在乎的撇撇嘴,“到底为什么,你心里明白的多,在我这儿你还想装什么呢?”
他眼风一扫,一旁严阵以待的石音正死死盯着他,舒筠奕摊了摊手任她打量,“平阅派九姑娘,久仰大名,能够因上古凶阵而死,又借着上古圣物复生,千百年来怕你是第一人呐,萧淮初还真不愧是一代豪杰,胆子大到吓人。”
这么逆天改命的事情都敢做。他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楚璧他们人呢?”石音早早就发现了周遭已经没了那么多人的身影,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心下不由得悬起来几分,“你处心积虑隔开我们,是想做什么?”
舒筠奕连连摇头,“可别说处心积虑,我不过使了点伎俩而已,和咱们前任方盟主比起来,真的是远远不及。是不是啊,姌儿。”
他话锋一转,果然转到了当年的事情上,方知姌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魔头,谁准你那么叫我?”
“魔头?好极了,当真好极了,看来你那好父亲真的是容不下我和云沐泽两人到了如此地步,他居然从来都没有跟你讲过,我是怎么到墨梵城来的吗?”
舒筠奕笑的前仰后合,说话也是断断续续不利索,忽然,笑声像是被关了匣子一般戛然而止,他捂住心口,猛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在打着颤,方知姌眼神灭了灭,怀中掏出一记飞刀甩了过去。
在半空就被舒筠奕轻轻松松用两指夹住,他依旧在咳,但是眼底的笑意却慢慢散开,落在方知姌眼里都是嘲弄,“听说你、咳咳、日日习武就为了坐稳武林盟主的位子,啧啧啧,就练成这样?”
石音心里一跳,舒筠奕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动作这么快?
舒筠奕才没管身后两个姑娘各自不好看的脸色,兀自慢慢挪上了高位,坐下的一瞬间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我替师门扛了真相这么多年,方平岚居然什么都没有跟你讲吗?”
武林谁人不知,舒筠奕是手刃师长,叛出师门,躲到墨梵城里的大魔头,天理难容、报应不爽,要是杀不了,就只等着哪天一道天雷劈死他这个背祖忘宗的人。
舒筠奕缓过来几口气,“到底还是后进师门的半瓶水,哪有沐泽那样……体贴懂事?”他轻轻叹息,“这么个人他都能下得去手,说句不好听的,方平岚的下场才是报应。”
“舒筠奕!”方知姌怒气横生。
“我是你大师伯!”舒筠奕从来没有动过气,从他们来到墨梵城开始,舒筠奕就一直都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杀人怕是都会留着三分笑意,却在此时此刻维持的表情全线崩塌。
他猛地站起,指着方知姌道,“我为什么来到这儿?你该不该问问你那死去的爹,我这么多年忍着让着是为了什么?给方平岚让路吗?啊!?”
方知姌和石音一时完全说不出话,像是两个被长辈训斥的孩子,站在原地哑口无言,“你们所谓的武林正道早就面目全非,武林正道是什么?是正义吗?是道义吗?谁给你们的信心和地位?”
那些孤煞之命者说杀就杀,那些只要不听从武林盟主的人就被认为是魔教、有违道义,那些明明是正义的善良之举却因为与武林正道不同途就要受到惩罚训斥,甚至是性命的代价。
他早就想问问,从云沐泽死后开始,这个武林所谓的道义就被完完全全局限,方氏成了新的道义新的规矩,这就是方平岚策划这么多年的结果。
“既然方平岚不讲,好,我自己说,我忍到今天,若不是为了整个武林的风气走向,怕是要跟我带到地狱里去。”舒筠奕猛地转身跪下,伸手在座位上一拍,木块四分五裂,鲜血顺着手掌留下来,染红了一块碑。
舒筠奕、云沐泽、方平岚的恩师,那个被舒筠奕亲手杀死的,他们的师父,灵位在此。
“师父,方师弟败坏武林风气,有些事情怕是不大白天下永不休止,对不住,徒儿怕是要对不起您,若这些真相不说明,怕是云师弟九泉之下永不安息,武林再无正义可言。”
他站起来,像是宣告,像是解脱,像是怒吼,像是发泄,声音在大殿中久久不绝,“我舒筠奕,从没背叛师门、从没违反道义、从没害死同门、从没杀害师长,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没做过,从来都没有!”
石音整个人身体猛地一颤,她仿佛能看到一个蜗居在恶魔皮下的最普通不过的人,在黑暗中苦苦生存了那么多年,因着某种特殊的原因,不挣脱不解脱,生生忍了这么多年。
讲实话,舒筠奕之所以被称为魔教,也就只因为叛出师门杀害师长这一件事,他当墨梵城城主这几年,只对中原伸出过两次手,一次三年前的四方阵之祸,一次就是这次百蛊宗灭门惨案。
前者怕是与那师兄弟三人自己的纠葛脱不开关系,后者则是墨梵城少主所为,舒筠奕并没牵涉入其中。
“最初的最初,走火入魔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师父,你的师祖。”舒筠奕像是卸了力,脸色更加苍白,冲方知姌苦苦一笑,“门下弟子当时只有我和你云师伯还有你父亲,我们三人没办法,据说西域地带有高人隐居,说不定可以救治。”
当初带着师父进墨梵城的不止舒筠奕一个人,还有云沐泽和方平岚,因着当时他们的师父已经昏迷不醒,误以为已经驾鹤西去。
“师父身上的内力流窜勾动内火,必须要有人替师父渡出来。”他指了指自己,“沐泽和平岚都有家室,我有什么办法,除了我自己,难道还让他们来不成?”
此后年年岁岁,每至望日,当年给师父渡出来的内火都会煎熬着他不得解脱,他也曾经想过为什么,辱骂是他的、罪名是他的、厌恶是他的、痛苦是他的、什么脏水都是他的。
但又一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最后渡火也没有成功将师父从生死边缘拉回来,但若让他老人家死后也不得安宁,他这个做大弟子的,怎么可能心安理得活下去?
幸好,云沐泽和方平岚知道真相,暗地里还有与他书信往来,尤其是从一起长大的云沐泽,他从就知道云沐泽心善,什么缺了都从剑栖山庄偷偷送到墨梵城。
他被扣上魔教那样的帽子,当时云沐泽已是武林盟主,还想为他说上一二句话,舒筠奕却摇摇头,说,“算了。”
那样的污水,难道要泼到已经过世的师父身上吗?恶人一个人做就好了,他一人拦下所有罪名,让云大庄主和方坞主活得逍遥自在,自己在墨梵城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或许一开始不习惯,污言秽语总能染了耳朵,他索性连伪装出去都不了,独自一人在墨梵城里,种种花喂喂鱼,世上众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若是非要有点谈资不可,他不听就结了。
他痛苦过,难过过,伤心过,但是没后悔过。
但是当他听说云沐泽因为和他互通书信的时候,从来没有的后悔心思如同滔滔江水,在他心里骤然发洪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