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璧的身体狠狠一颤。
十三年了,十三年前父亲从剑栖山庄离开伊始,他再也没能够看到父亲的面容,临别前父亲摸他头发时候的轻柔,现在想来,竟是在告别。
剑栖山庄付之一炬,他没了父亲、没了家,连他父亲的任何遗物都没能保住,任由它散乱在武林各处,拾也拾不起来。
听到他父亲的清皎剑连同传家绯玉一起被收进了十方坞,他从百蛊宗逃出来顾不得旁的,慌慌张张从晋国滨海跑到郑国漠河。
时机不巧,他所托非人,进去的孩子调皮的紧,怀揣着戏弄他的意思,当着他的面假装手滑将那玉佩摔得粉身碎骨。
连同他最后那一点点希望,也一同化作齑粉,埋没于时间长河。
云楚璧疯了一样要讨那人的命,被三三两两的孩子和家仆一起从十方坞轰了出去,打得他剩的那半条命都快被夺走,手里还是牢牢攥着唯一一块碎片,任由它割破手掌,鲜血淋漓。
哪怕再疼,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哪怕是不全的一件遗物。
苗月手里的信悉数叠交到他手心里,云楚璧面上忍着,嘴角抿的死紧,眼眶还是慢慢红了。
当年出事之前的云沐泽风光霁月,武林中但凭是谁都称得一句“云庄主”,那把清皎剑据说还是众人一起给他取的名字,配得上他的为人。
他当了武林盟主之名也从未骄傲跋扈过,练功、处理公事之外,就是在家中练练字、侍弄侍弄花草、养鱼垂钓,日子过的清闲安定。
是以他的字也是自成一体的好看,处处不露锋芒,但刚劲有力,云楚璧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是他父亲亲笔。
“你不必好奇我为什么将这些东西交于你,更不用担心墨梵城又要和你们剑栖山庄扯什么关系。”苗月顿了顿,“城主说,到底师兄弟一场,当年他没机会说上一二,如今,他也不希望有些事情到底是封尘。”
信上的确是云沐泽和舒筠奕的往来,江湖上传言非虚,石音窥了窥他的脸色,料想云楚璧此刻心里应该不好受,他曾经肯定无数次否定过父亲和魔教有勾结,如今证据确凿,倒叫他没话说。
不想云楚璧翻了两张以后,脸上的表情莫测起来,“当年父亲与舒筠奕说的……居然是这些?”
夏侯凝听话不对,又碍于那是云沐泽的东西,想看又不敢,只得皱眉问道,“……什么事?”三个字说出来都在颤抖。
云楚璧语气低沉,“三师弟窝藏孤煞之命小女儿的事情怕是瞒不住武林众人,陈谷已经多次向我暗示查明此事,我不想做绝,也不愿十方坞再受口舌是非。”
居然是……方二小姐的事情。石音越听越觉得,仿佛这件事情会有千万缕联系。
方二小姐没死?窝藏?方知姌知道吗?
如果知道,为什么终日对着一块牌位絮絮叨叨,如果不知,方平岚又做了什么才把这件事瞒的连亲女儿都不晓得?
方知婉、方烟若,难不成……就是同一个人?
陈谷是萧淮初的师父,萧淮初也因方烟若的缘故和云楚璧不睦,他们之间又是怎么连在一起的?
石音越想头越大,往事如同一团乱麻,勾勾缠缠不清楚。
舒筠奕回复道,“方平岚之事,劝你莫要再优柔寡断,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云沐泽想留给方平岚一线生机,而舒筠奕想让他赶紧铲草除根莫要引火烧身,两人这点上虽意见分歧,但到底云沐泽还是在问舒筠奕的意见,可见两人关系的确没那么差。
如果当年,方平岚的罪行先被揭发出来,就算是云沐泽问舒筠奕一点问题也反而不是大事了,毕竟不是武林机密,关上门三个人还是同门师兄弟,旁人多说不得。
可惜事情的结果是,方平岚窝藏小女儿的事情从没有人告发出来,反而是云沐泽先死了。
众人的目光不禁看向安祁撑着的、不省人事的霍念,前因后果穿起来,也能构成一个有理有据的事实真相。
云楚璧压下心中的情绪,抬眼望向几步之外的红衣姑娘,“……替我对舒筠奕城主道谢。”
无关立场、无关正邪,他只是作为一个寻找父亲遗物多年的儿子,对着送来最后一点慰藉的人说句谢谢。
苗月刚想摇摇头说句不必,就听云楚璧立刻补上一句,“不过我想知道,舒筠奕城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你送来这些,是想让我欠他人情,现在去揭发方氏罪行,拉下方知姌,墨梵城得以解脱吗?”
“那你估计是想多了,无论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墨梵城沾了百蛊宗的人命是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下的,就算现在方盟主下台,这笔帐,下一任武林盟主也会清算,不过是时间早晚。”
苗月越听唇角笑意越重,最后居然哈哈哈笑了起来,“云楚璧啊,你可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哪有那么多心思,我城主是好心告诉你真相,还不是看在云沐泽是他师弟的份上,他不想让他永远都挣脱不得这个罪名而已。”
石音一指身后那处半人高的洞口,“那敢问苗月姑娘,里面的百蛊宗秘籍可是被你带走了。”
苗月含笑不答,算是默认了。
石音一字一顿,“墨梵城都到这份上,还要那东西做什么,少做一件少一点罪名。”
苗月摊手,“就是因为罪名已经够多了,又何必害怕多那一点半点儿,多做一件也不会多扣什么帽子。”
这话倒让人无从反驳,墨梵城已经到了人人喊打喊杀的地步,如今围城更是凶多吉少,哪怕舒筠奕有通天的本事,也抵不住数十家门派齐齐联手。
还有什么比死更为之名的代价吗?或许有,但在武林正道这边,也只能做到这里为止了,所以多一件少一件的,对于他们而言真的意义不大。
石音怔了怔,“你这明显是知道墨梵城寿数无多,何必要百蛊宗的东西,也没什么大用。”
苗月一抹唇角,“有几分道理,但谁说我们是要东西了?”
这……还真没人说过,苗月一脸讽刺的笑意,“我受城主所托,帮你们武林正道收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为的是你们好,可别好心没好报。”
话音未落数十卷的书籍在空中猎猎飞起,书页被晚风吹的摇摇欲坠,云楚璧脸色一白,在书籍纷飞中抽出沉凌剑迎着苗月而去。
倒是对那些书籍视若无睹。
苗月有些讶异地挑挑眉,转身红袍翩跹间,腰中软带被抽出,蛇一样的窜向云楚璧的喉间,云楚璧反应很快,沉凌剑反手一扬正好缠住软带中间部分,一别,就能听见软带中隐藏的刀刃和剑身摩擦的声音。
“城主让我带给云庄主一句话,有时间研究百蛊宗秘籍,倒不如想想怎么给父亲平反,若是你所做能够了却城主夙愿,说不准某一天就会把这些秘籍给你。”
这倒是折煞人了,云楚璧脸色一沉,“不劳他费心。”
“云庄主怎么如此客气,说白了咱们还算师出同门呢。”苗月啧啧嘴,转身缠好软带,足尖一点躲过沉凌剑猛烈的攻势,趁着夜色茫茫消失于山林间。
只留下一串长长的尾音,“所以不用送我了!”
云楚璧落地,手中沉凌家捏的咯咯作响,就听身后一声轻微的低呼,“楚璧——”
夏侯凝正拿着一卷书籍,里面几张书页已经不翼而飞,还留下拉扯的痕迹,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舒筠奕个卑鄙小人。”夏侯凝狠声道。
石音端着几本书站起身,“这些书籍倒是完好无损,莫非是有一些什么,舒筠奕故意不想让咱们知道的?”她端过夏侯凝手中书卷,仔细对比,“此书写的是害人之蛊,并未缺漏,而这本寻人之蛊却被人故意毁掉。”
由于扯掉的有些仓促,隐约能辨认是什么主要内容被扯掉了,但具体详尽的,则不为人知,“是寻活人和尸骨的两样。都是残缺不全的,不知道能否补上。”
石音看向昏迷的霍念,夏侯凝却摇了摇头,“这些都是百蛊宗密卷,除非掌门,否则谁都不能参悟其中内容,作为医者,用蛊用毒用药都是如此道理。”
那倒是难办了……安祁终于开口道,“他扯掉这些,是不希望云庄主找到什么人?”
方烟若???石音脑海中登时冒出这三个字。
活要见人,死要留尸骨,这是云楚璧一直所求的。
“楚璧……”夏侯凝知道方烟若对于云楚璧而言意味着什么。
云楚璧却是缓缓勾唇笑了笑,“无妨,相较于此,难不成我还任由他舒筠奕牵着鼻子走,只为了求得那不一定求来的蛊毒吗?”
他说过的,能寻到就倾尽全力去寻,若不能寻,就拿一辈子赔给她。
他心中的感情,怎能因这些事情沾染了尘埃,被世人唾弃、嘲弄、看不起,他早就不配爱她,怎可能再给她引来困扰。
不能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