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山清水秀,却是人迹罕至的一处,安静得很,也舒坦得很,下了车以后石音冲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膛里的郁结之气悉数呼出。
如果这一辈子能舒舒服服就在这里了,多好。
她这么想着,回头看过去,云楚璧敛了衣袍站在远处,似乎在打量着周遭景色,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当然,也要时时刻刻能看得到某些人才行。
“石音姑娘,请这边走。”霍念的声音把她从虚无缥缈的幻想中拽了回来,夏侯凝皱眉打量着四周,这里好看是好看,只不过太冷清了些,少了点人烟。
石音走过去,“你当初是怎么选定的这个地方?”
霍念背影一僵,“哪能选啊,慌不择路跑的,谁知道就跑到这里来了,也就记得大概地形,要不然怎么来都是个问题。”
那倒也是,就冲着苗月和易璋的那股子杀气,谁也没那个心眼再去什么地方藏,能跑路就谢天谢地了。石音点点头,忙不迭跟上了他的步子。
云楚璧一路上一言不发,到现在也是抿唇不语的模样,弄得石音心里颇不自在,觉得还是需要去逗逗他。
她知道他和百蛊宗的那些陈年旧账,他不开心是自然的。
“楚璧?”石音故意落在他身后,云楚璧正走的稳稳当当,被她一叫步子稍停,转过去看她。
身后的小姑娘一身墨色,白皙的皮肤像是水墨画中的留白,干净素雅,又有一点单薄,眼神似有似无的落在他身上,手里飞速转着三颗石子,脚下步履翩跹像是准备跳一支舞。
云楚璧有些愣。
霍念笑道,“石音姑娘从哪里寻来的这么圆润且大小合适的石头。”
这种山林间缺人烟缺生气,却绝对不缺这些花鸟鱼石,随便捞上一捞都是各色各样的石子,想挑一些实在太顺手,且习武之人平衡感极强,小小几颗石头不在话下。
石音没说话,三颗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悉数落在姑娘白皙如玉的手心里,双手一合,送到云楚璧眼前。
云楚璧的神情忽然变幻莫测起来。
记忆中那一抹红,在几棵树木之间蹦来跳去,三颗半大不小的桃子在手里连成串,划出一道光圈,最后落在双手里一合送到他面前。
“别这么不开心嘛,好嘛,这里东西都可好吃了,也不用向十方坞求什么,天生地长的谁管得了,好啦,笑一个呗。”小姑娘双手打开的一瞬间不知从哪里跳出一朵娇滴滴的花,那三颗桃子瞬间不见。
娇滴滴的红色,娇滴滴的花朵,还有一点都不娇滴滴的小姑娘。
阿若。
石音手打开的一瞬间,适时刮起一阵风,将她手心里洁白的东西吹得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起来。
是几支蒲公英。
应该是盖的有点久,石音的指缝里还有一些白色纤弱的残余身影,她扔掉软下来的杆,拍拍手道,“别再这么无精打采了,喜欢吗?”
——笑一个呗,你喜欢的话,就笑一下嘛。
“……喜欢。”云楚璧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清清浅浅的笑意。
夏侯凝在一旁咂嘴,“啧啧啧,看不下去了?”
安祁在一旁默默道,“师姑……咋变这样了?”
霍念犹豫着自己的存在感,“咱还走不走了?”
一行人这才恢复了正常的气氛,除了云楚璧依旧不会和霍念搭上几句话以外一切正常,石音把那几颗石子往草丛里一丢,大步赶上组织的进度。
“你怎么不让云楚璧开心?”安祁走到她身边,神色不解,“师姑你想缓和气氛,为什么不逗他开心?”
石音扬扬眉,“杀人凶手的弟子在身边,他倒是想开心,多劝无果,只能从其他地方找点让他舒服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关心他?你对萧淮初都没有这样。”顿了顿,似乎想起来什么,撇撇嘴道,“罢了,萧淮初不提也罢。”
合着这小孩还没脱离出萧淮初对他的影响里呢?石音对此并不发表评价,只是笑笑,“你猜为何?”
“师姑是喜欢萧淮初的。”安祁倔强道,他猜出来了个大概,“虽然萧淮初那个人烦人些,但师姑死之前萧淮初对师姑还是很好很好的,不知道他犯什么病。”
石音被他逗笑了,“他现在对我也很好很好,只不过估计是方式不大一样了而已。”她想了会儿,“其实重活一世,我也没有喜欢萧淮初了,对他只不过是感激之情,大概那些朦胧好感也被救命之恩覆盖了吧。”
“所以你对云楚璧不会是……”安祁瞪大了眼睛,你们才认识多久,经历多少事?
石音哈哈一笑,目光看向前方颀长的身影,“再看吧再看吧。”
安祁由衷的觉得,自己的这个师姑和萧淮初吵了一架以后脑子都吵得和原来不大一样了。
在前面引路的霍念丝毫没有被乱七八糟的情绪打扰,有些话他憋了一路一直想跟云楚璧讲,只是一直没寻着机会开口。
结果就是夏侯凝拎着他的领口把他从他摔坏脑子的悬崖边拽了回来,咬牙切齿,“你要再掉下去一回,都不用救了,直接当场去世吧。”
霍念看着崖下湍急的河水,诚心实意的觉得自己没摔死真的是命大,老天爷让他活着势必是要有些事情留给他做的。
“云庄主。”在即将走过跨越山涧的木桥时候,霍念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云楚璧之前本来被石音弄得有些神情恍惚,霍念一句话把他叫回了现实,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看着他道,“什么事?”
“我知道云庄主恨我们百蛊宗恨之入骨,尤其是师父,他对令堂的恶行人神共愤,对你的折辱等罪过更是罄竹难书。”霍念开口就是对自己师门的一通数落。
云楚璧神色不耐,“你没有旁的说了,就闭嘴吧。”
石音拍掉安祁拽住自己的爪子,走过去拦在霍念和云楚璧之间,“霍念,有些事情不说不提,还能勉强面子上过得去,你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是想死了吗?”
霍念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真的有话要跟云庄主说个明白。”他语气都有几分急切,“云庄主当时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懂,但是现在难道不该想想吗?”
“想什么?”夏侯凝抱臂看他,她也算是当年受害人之一。
霍念脱口而出,“归根究底,当初剑栖山庄败落为何如此之快,百蛊宗又哪能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欺压,百蛊宗的位置你们不是不知道,如此胸有成竹,难道不是有了靠山吗?”
云楚璧冷冷瞥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当年看到过师父收到的一封信。”霍念对于自己偷窥到了师父隐私的事情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信上说让百蛊宗想怎么搞剑栖山庄就怎么搞,憋了这么多年武林正道的气,也要有个撒出来的时候……”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憋进了肚子里,夏侯凝十指纤纤,一贯摆弄药材银针的手此时此刻拽住五根极细的金丝,牢牢缠住了霍念的脖子,“想怎么搞怎么搞?谁说的?谁给的脸?”
霍念被勒得透不过气,直直指着自己的脖子示意让她先松开,云楚璧冷冷淡淡道,“说到底,剑栖山庄当年如日中天,有人怕和三百年前武林独尊沈府一样也是有可能,我更关心你现在跟我讲这个要做什么?”
夏侯凝甫一松手,霍念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有人、有人早就看剑栖山庄不顺眼,百蛊宗只不过被当成了棋子,云庄主,当年的事情你如果想算账,或许百蛊宗还能给你一些线索。”
“百蛊宗灭都灭了,还要线索?”石音冷笑,到底还是想要活命的百蛊宗弟子,生怕找到东西后自己没有利用价值就被弃如敝履,眼下想多要云楚璧一个保障,让自己多活一些日子。
这虽没什么错,但是也让石音不是很舒服。
云楚璧的母亲怎么死的,夏侯凝不知道,安祁不知道,但是霍念和自己都心知肚明,所以对于这件事情只好选择避而不谈。
现在自己往枪口上撞,真的是找死。
霍念抬头道,“云庄主,我说句实话,现在恐怕武林中没人会信这个真相,但是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而且有必要还给剑栖山庄一个清白。”
这句话直中靶心,天知道云楚璧想翻案当年的事想了多久,奈何一直无从下手,只好拖到如今,等着一个契机,一个线索。
现在有人说,有些事情为外人所不知,正是会为剑栖山庄翻案的好机会,云楚璧看了他半晌,唇角轻启,“说。”
霍念整个人都有些抖,“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云庄主可能都不会相信,毕竟方盟主扶持剑栖山庄多年,剑栖山庄倒塌之前方坞主和云庄主关系也很好。”
他指的是方平岚和云沐泽,同门师兄弟多年,在他们大师兄离开后两人相依为命,将自家门派发扬光大,互相扶持,直到云沐泽被扣上武林叛徒的名头为止。
“所以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说一句事实,剑栖山庄所有的冷淡遭遇、凄冷寒苦,其实都和方平岚有关,甚至是当年云庄主被扣上的帽子,都和他脱不开关系。”
石音一勾唇角,“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白纸黑字,信笺落款是十方坞的印章,还能有假?”霍念抬眼看她,“我不知道方平岚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但是他接任武林盟主,如果百蛊宗不做,就是叛经离道,跟着云沐泽一起扔出武林正道。”
夏侯凝低低笑起来,“怎么,你们现在又开始狗咬狗了?”
霍念脸色一白,“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为什么不早说?”剑栖山庄众人,在颠沛流离任人侮辱的时候,没人为他们说一句话,现在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什么都可以往外抖。
背后到底有多不堪,谁都说不清。
四下里寂静无声,安祁冷漠道,“走不走?”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这边,方平岚这种上一辈的恩怨,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翻出来说清楚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