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熙沉默了。琉璃现在任性的目光,与这几天来的任何时候都不同,尤其是与她站在阳台上,在万千百姓前让长剑小输一局的时候相比。现在的琉璃在欺负穆熙,而她的问题,穆熙是无法回答的。
穆熙作为穆家的大公子,从小就能够入宫见到本国和国外的公主。受到父亲严格教养的他,又从10岁起成为军人,当然只能按照礼仪和规矩对待她们。琉璃是犯人,但血统高贵无比,在穆熙见过的公主里,只有长剑公主本人与她的女儿可以相比。她五岁时的画像也常年摆在穆家书房内。儿时受到父亲责罚,穆熙就被关在书房,不吃不喝。书房里阿嘉伦帝国历代公主的画像尊贵威严,只有角落里幼小的琉璃让他觉得亲切。有一次,他在餐桌上曾问起父亲,这个小公主是谁,为何不在宫里,晚餐的气氛顿时严肃、微妙起来。晚餐结束后,他再次被关进了书房。
穆熙都记不清,是哪年哪月明确地知道了那段历史,明白了公主与犯人,至尊与低贱这两个极端身份的复杂之处,总之,全部明白了的那一天,他长大了,进入了成人尔虞我诈的世界,怎么想,却不能怎么说的世界。
他没想到古镜公主会死,多疑的长剑女帝会将一向信任的天马军一部从帝女塔撤防,换上穆熙他们。那天是个晴天,夏日炎炎,海浪翻滚,他进入帝女塔,感受到了每个人的紧张仓皇。高大幽深的帝女塔,远离人间,只能被眺望,他站在北塔的底层大厅向上仰望,很难想象画里的那个女孩在这里长大。等到古镜公主被御医确认难以施救,穆熙知道“男爵爵位以上才能与公主交流”的规定,毫不犹豫地决定去见琉璃说明情况。
她的房间好大,向南,看不见海,阳台也几乎全年关闭。她纤瘦、脆弱,却美得惊人。而且对他说,他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男人,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神依然如同五岁被画像的时候,一样清澈。
那时候穆熙没有想过什么,只是履行着侍卫的职责,调查帝女塔发生的谋害古镜公主的事件,同时,尽量满足琉璃公主的需求而已。
她虚弱,伤心,所以要掺扶她。只是没想到她的皮肤细腻冰凉,沁骨温柔。怕她遇到危险,所以要抱住她,只是没想到她对自己有了些痴缠与粘腻。她不懂男女之情,也没见过别的男人。如果穆熙顺势而为,就是占她的便宜。
过了这几天,只是这几天,事情就到了这一步。
琉璃忽然不笑了,看着沉默的穆熙。伸手向他的额头:“你怎么,冷汗都出来了?”穆熙自己不顾风度,拿袖口擦擦脸,果然是冷汗。而琉璃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什么吸引走了。
整个诺大的厨房,负责提供公主以及所有侍卫、侍女的餐饮!
东边是整齐的蔬菜,放在一排乳白色的篮子里。下面的格子里是封闭的半透明冰盒,厨房鱼类和肉类。相邻的几排橱柜里,依次放着做好的点心,与面粉、调料等等。
中间部分是干净到发光的料理台,有半人高。西边靠墙的地方,有五个炉灶。锅碗瓢盆也整齐地摆在对面墙上的格子里。西南角则堆放着木柴。琉璃充满惊喜,挪动着轻微的步伐,一个一个地掀开看,又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穆熙冷静下来,沉默地跟在她的后面。
她的左手轻轻拢着,灵籽在手心里呼吸。
“人们到底是,怎么烹饪的呢?”琉璃不经意地回头,正与穆熙面面相觑。穆熙后退一步,想了想,只好说,“属下示范给公主看。”
他迈开大步,琉璃这次才真的注意到穆熙的腿有那么长,三步就到了厨房门口,收手轻轻划了一个圆,一个半透明的水泡泡越来越大,充盈在门口。
“这样,”穆熙回头微笑,“他们就听不到声音也闻不到味道了。”
穆熙说完,回到放蔬菜的地方,又歪头问琉璃:“公主爱吃什么?”琉璃犯难地笑了笑。“我不被允许挑食,大部分食物的名字,我也是靠猜测。因为没人告诉我。哪种味道,哪种触觉是什么,我是自己与书里的描写对应的。唉,要是他们给我的书,多一些画儿就好了——男爵,我是不是太笨了?”
穆熙倒没有否定,“那我做点让你变聪明的饭菜吧。”
其实穆熙没有做过饭,穆家有自己很好的厨师。只有急行军的时候,在野外煮过野菜与蛇。他只是没想到,这一点被琉璃看透了。他拿着木柴走向炉灶的时候,琉璃说出了她的判断。
“穆熙男爵怎么可能会烹饪呢?穆府必然有专门的厨房和工作人员,军队里也是。我读过的一本书上,倒是说急行军的时候,可能煮野菜,还烧蛇肉吃。”
穆熙一边将柴放进炉灶的下面,一边寻找水在哪里。他的小虚荣让他撒了一个谎言:“那个,贵族也是会烹饪的,这与绘画、歌唱等等一样,是一种生活情趣。”
琉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了看灵籽,似乎和它说话:“这样啊?那我觉得晴空男爵更像是能有这种情趣的人呢!”
穆熙男人的尊严被刺痛了一下,正好木柴的小尖刺也划破了他的手指,“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一点都不了解他,也不了解属下不是吗?”
琉璃吃惊地望着被刺激了的穆熙,灵籽也探出了小脑袋,穆熙一边吸着自己的手指,一边飞一样在厨房里行动了起来。琉璃和灵籽就这样一直转动着方向,才能看到他。
飞了三圈之后,穆熙才在厨房的窗边找到木桶,并且将水倒入锅中,点上柴火。
“那个,你,你好厉害啊!”
琉璃有点没有底气地夸了一句。穆熙似乎不能接受,继续在厨房里飞旋着,找齐了调料,还将蛋和鱼都摆在了料理台上,接着,挥舞着厨房最大的一把刀,帅气地立在了料理台边。
琉璃小心地靠近他,“所以,男爵到底要烹饪些什么?”
穆熙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他想了想战场打仗的感觉,又仰头目视天花板,深沉地思考,回忆了一下水产品、鱼的结构等等知识,终于动手了。
“刷刷刷!”
速度快速稳健,白色的鱼肉与鱼皮和鱼骨分离,穆熙初战告捷。他无视琉璃的鼓掌称颂,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着。终于又快速在厨房里飞起来,身影飘忽不定。最后,香味弥漫了出来,琉璃在锅边提醒他鱼肉熟了,他还在碗柜那里纠结:“殿下,我发誓要找到最搭配的盘子!”
“穆熙男爵也有幼稚的一面呢!”琉璃笑着对灵籽说。
这句话穆熙也听到了,更加刺痛他的自尊心。他飞身而来,回到炉灶边,将火熄灭,还是继续回去,又选了好大一会儿。
琉璃开始打哈欠的时候,穆熙将白白的鱼肉、嫩嫩的鸡蛋,绿绿的菜叶,搭配上了剥好的、土黄色的蛋果,摆在了一个海蓝色的椭圆形盘子里,郑重其事地献到了琉璃面前。
“那个,男爵,筷子在哪里?”
琉璃的致命疑问,让穆熙几乎哭了出来。灵籽忽然发出一根暗红色的须根,指向了碗柜的下方。穆熙假装无视,找出了一双象牙筷。
“你也一起吃吧。”琉璃对他笑了笑。
两个人最终在厨房的窗台上大快朵颐。
穆熙做的饭菜居然是香的,比琉璃吃过的任何一餐都好吃。穆熙的眸子却越来越深沉,月色西沉,月光下琉璃公主身后的岩石好像在呼吸。不仅如此,厨房位于南塔的中间部分,很少有人能够从外部看这一块的岩石,它们的颜色与帝女塔其他部分有区别。
穆熙跳下窗台,其实厨房的地板、天花板、墙面也是一样的——和帝女塔的其他部分不同。他刚才沉浸在要为公主做饭的紧张中,记得自己施展伸手的时候,空气和墙壁的感觉是格外粘稠坚韧的……
厨房从内到外被一层与古镜公主房间魔毯一样的保护膜包围了起来。
穆熙一边告诉琉璃这个发现,一边将放置于门口的那个大水泡变成了透明色的剑状利器,刮开了窗台上的一小处保护膜。
“滋啦”一声,穆熙被木柴刺破的手指上,血红色的小伤口忽然扩大,血流如注般涌出,吸入窗台。
琉璃连忙把小小透明剑拿开,保护膜重新聚集,铺满。血流也止住了。
“你疼吗?穆熙?”琉璃用手拿起穆熙的手指,灵籽以自己的须根吐出汁液,为穆熙疗伤。
“尸骸的味道。”穆熙没有回答琉璃的问题,却冷冷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