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长剑女帝与琉璃两个人了。她们互相看着对方。以女帝家族的血统伦理来说，她们几乎是最亲近的人了。如果是完全陌生的人看到这两位尊贵无比的女人，也许会以为她们是亲母女。
长剑公主笑了笑。“我的母亲，曾经被她的姐妹囚禁。我的两个姐姐在这里长大，我在这个房间出生。两个月的时候，我就回到了皇宫。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琉璃知道所有的问题都是考验。但她没有丝毫退缩，眼神也没有丝毫回避。“愿闻陛下赐教。”
“因为邻国博洛帝国的皇室大宗一夜灭族，阿嘉伦帝国皇室成了首当其冲的嫌疑人。人民先是对另一个帝国的灾难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对统治自己，让自己过着平安日子的君主歌功颂德，山呼万岁，接着，却忽然传出嗜血君主不够高贵，通过屠杀他国皇族、支持小宗即位获得有利条约的传言。飞鹤军发生叛乱，女帝的私人部队长鲸军远在赫顿国与博洛国的边境处理要务。飞鹤军，竟然直接推翻了当时的女帝，也就是我的姨母魔岩陛下的统治，并从帝女塔将我们母女四人接走。我的母亲即位，安抚了回身救援的长鲸军，并成为帝国的新帝：朝阳女帝。而现在，轮到我坐在皇宫，你在帝女塔了。”
“外祖母与外祖父同样囚禁在这里吗？”
琉璃冲口而出一个并不高雅的问题。
长剑公主的眼神暗淡下来，父亲这个话题，是她的禁忌。因为传言中，母亲被关进帝女塔的时候，霜琴公主和古镜公主早已诞生，父亲由于不具备女帝家族的血统被赐自尽。他也是容氏的男爵，也曾是飞鹤军的少校。长剑公主生于他死后第十个月，她的来历，是个谜。
她轻轻地用一句话来回答琉璃的疑问：“帝女塔中的犯人，只能是公主。明白吗？你的父亲，在你和古镜姐姐关进来的前一天，就被公开处决了。如果这是你的疑问的话。”
琉璃眼睁睁看着长剑公主的眼睛里掠过一道杀气。这种表情和眼神她第一次见，却一下子辨别出了。穆熙的叮嘱让她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不，这不是我的疑问。但说到疑问，我却知道您的——你很想知道这十几年来，有没有人和我说过话，告诉过什么重要的秘密。”
“哦？比如说呢？”
“比如说，我母亲的遗骨在哪里？”
这是琉璃脱口而出的话，她觉得自己仿佛书中形容的醉酒之人，让虚妄之言成为自己的盾牌。这句话的杀伤力果然巨大，长剑公主竟然愣了一下，并调整了一次坐姿。
“你是觉得，知道了什么秘密，就可以向我提条件了吗？”
“不是的，我和您没有办法提任何条件。我对您来说，是一个令人心烦的存在。如果我活着，您的仁慈将会被全国的百姓看到，但我始终对帝位存在威胁；如果我死了，百姓们就会怀疑您嗜血，可您也一劳永逸地解除了帝位的威胁。现在也许还是个好时候，因为古镜姨母刚刚被害，百姓们也相信她是被害的，也许凶手会对我下手的。负责任的人将是飞鹤军或者天马军，但不会您。两相权衡，似乎还是杀了我比较有利。”
“你在塔里读了十几年的书，真是没有浪费啊！”
“但您却的确不能杀了我。古镜姨母临死，将我母亲遗骨的秘密告诉了我。虽然，只是个线索。”
长剑公主在意识到她被这个小姑娘牵着鼻子走的瞬间，不满地昂起了自己高贵的头颅。然而，不理会琉璃的话，她是做不到的。霜琴公主，十几年前被秘密审讯、审判与处决。她们的母亲——朝阳女帝直到死也没有透露一丝线索，长剑当年在帝国的一片慌乱中成为皇太女，所立下的誓言之一，就是永不过问。
霜琴公主如果还活着，她才是对帝位最大的威胁。就算是死了，身为皇太女的她，身体里化入了代表帝国力量与帝女家族权威的金羽。那根金羽必须找回来。最可能知道线索的人就是古镜。
所有经过穆熙第一轮调查过的帝女塔北塔宫女及侍卫都被送到皇宫，就是为了接受绯夜领导的第二轮调查。她让所有人出去，在第一时间独自面对琉璃，也是为了尽快知道相关线索。
琉璃算准了。琉璃知道，十几年关在塔里，她是一张白纸。她没有任何价值，女帝来悼念古镜姨母，是为了做做样子，完全没有和自己“叙旧”的必要。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呢？她肯定是打了一个赌，这个赌本来很安全：趁自己还懵懂之际，套出任何有利的情报。琉璃能知道什么呢？能对至高无上的女帝产生作用呢？
只有那根金羽。
两个人，都笑了。她们是对手，而本该无比弱小的琉璃，赢了一局。
她不在乎先开口，她可以让女帝找回一点尊严。
“陛下，古镜姨母临终前的情况非常不好。她提到了魔音团。还说在我身上也封印了部分线索。所以——”
女帝温柔地接过话茬：“所以，我要去调查魔音团。然后还不能杀你，否则，线索断了，金羽就永无天日了。”
“我想，陛下是无比英明的。”琉璃暗自松了口气。让女帝去查那个神秘组织吧，这是琉璃昨天才听到的名词。与这三个字有关的就是姨母的死，借别人的力量，姨母说过。
借女帝的力量为姨母报仇。
当然，她自己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了。她必须先女帝一步，找到母亲的遗骸。那根金羽才是真正让女帝忌讳的东西。
“你不愧是霜琴的孩子，你不愧是流着紫色的血。你已经快速了解到了阿嘉伦帝国这个奇特的国家。人民善良而迷信，死人的力量化作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
悠扬伤感的笛声穿破天际。帝女塔的影子模糊颤抖，潮水拍打着没有尽头的海岸线。上万的百姓在笛声里留下了眼泪。古镜公主，这位当年征战沙场的高贵女性，二十多岁就被关进了帝女塔，然后在昨天被害身亡。
笛声停下来的时候，喧哗如旋风一般越来越大，直到发展为轰鸣般的“万岁”声。长剑女帝英挺的身姿出现在南塔的阳台上，纤瘦的琉璃公主出现在她面前，很多人哭得更厉害了。这样的场景最容易感动人也最容易愚弄人，帝国的女帝，帝国的罪犯，为了一个高贵公主的死而站在了一起，谁不会哭呢？
穆熙与晴空侍立在琉璃左右，他们是帝女塔中琉璃公主的侍卫。他们的目光扫视着周围，警惕而庄重，同时，紧张地关注着琉璃的情况。
但穆熙的目光与琉璃相逢的时候，忽然看到琉璃坚定地一笑。他也笑了。他知道琉璃已经暂时安全了。他急不可待地期待晚上有机会听琉璃诉说。
女帝张开了母亲般的双臂，在她的示意下，民众渐渐安静下来。女帝的声音嘹亮清晰，字斟句酌。
“我亲爱的臣民，感谢你们分享我和我家族的悲痛。我的姐姐，我伟大母亲朝阳女帝的第二个女儿，古镜公主殿下，离开了人世。我现在要为她宣布，接下来的七天为国家哀悼日，因为古镜公主虽然是个犯人，她唯一的错却只是太爱自己的姐姐——叛国公主霜琴。她的单纯和高贵让她犯这个错误。多年来，她按照我们伟大帝国的法律，被囚禁在帝女塔，没有任何怨言，一心反思和祈祷，为了霜琴公主罪恶的灵魂，为了她自己一时的软弱，为了我的健康。今天，我的外甥女，帝国的琉璃公主殿下告诉我，古镜姐姐临死的时候，依然在忏悔，为了自己当初被姐妹之情迷惑而痛苦。但她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人民，依然继续着我们的母亲正确的选择！古镜姐姐的遗体将从明天起，在皇宫广场接受参拜。希望你们和我一起继续纪念她，我也会发布特赦令，将她从罪犯的名单上去除，她将安葬在铁连山皇家墓园！”
女帝最后的几句话提高了声音，因为群众的热情被她点燃了，开始欢呼、赞颂她的仁慈。但霜琴，以及霜琴的女儿琉璃，再次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女帝也振臂高呼着“帝国万岁”，但民众的声音忽然渐次低下去，她吃惊地发现，琉璃从她身后，走到了她的身前，学习着她刚才的姿势，指挥百姓停止欢呼而聆听。
女帝的脸上，笼罩了一团乌云，她冷冷定住，知道在众目睽睽下，什么都不能做。
穆熙和晴空以及随侍的其他人也惊呆了，没人想到琉璃会这么做。
琉璃稳住自己的气息，缓慢而清晰地说到：“亲爱的人民，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古镜姨母的人。”她顿了顿，观察着气氛。然后，她继续了：“她死前也在为帝国，在为百姓祈祷，在为我，她孤单的外甥女祈祷。她说，从此后，我是个真正的孤儿了，但是帝国的国运与人民的善良能够保佑我。”
琉璃也学着长剑，渐渐提高自己的声音，民众也自然而然呼应着她。她的最后一句说出口了：“她让我牢记，阿嘉伦帝国，与紫血女帝家族同在，与金色双羽的力量同在！”
民众的呼声达到沸腾。女帝的脸冰冷如霜。
琉璃小小地赢了第二局，她将自己作为孤儿交付给了人民。同时提醒了所有人，长剑，帝国的女帝，只有一根金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