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用完饭,是明珠要习字的时候,另有专人侍候,锦瑟便回了自己屋子。
不多时,湘嬷嬷打发人来唤。
湘嬷嬷是太后的陪嫁,在永寿宫里只在太后之下,就算是皇帝也要尊一声“嬷嬷”,因此自己住了紧挨着太后寝殿后头的三间屋子,也像寝殿似的有堂屋、卧室、更衣所,只是小些。
锦瑟见满堂的黑漆螺钿家具,搭配着一色半新不旧的秋香色靠背坐褥,一对青色汝窑美人觚里供着几枝水灵粉嫩的荷花苞,倒觉雅致。
湘嬷嬷先闲话了几句明珠的日常起居,便问:“你来永寿宫也有些日子了,有什么打算?”
锦瑟恭敬道:“太后与嬷嬷抬爱,锦瑟才能来永寿宫伺候,也见了许多世面。这里的姑姑和姐姐们也都是极好的,若是太后允许,锦瑟自然是想长长久久在这里的。”
“家里可还有人?”
锦瑟垂下头:“我本来是父母都亡故了,叔父顾不上我,才把我送进来的。叔父是做帮人运货的生意,这么些年也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了。”
“你岁数也二十了,有出宫的打算么?”
“以前在绣房,见出宫的姐姐们都欢欢喜喜的,也曾想过出宫,可是出去了,也无家可回……”锦瑟顿了一下,彷佛是压了压情绪般,“只是担心绣房的活计着实伤眼,不知道自己做的久做不久……”
若直白白地说自己死心塌地的在宫里,反倒不自然。
果然湘嬷嬷眼神中划过一丝满意:“既这么着,郡主回家以后,你就留在永寿宫,帮着我打打下手吧。”
生死存亡的问题暂时解决了。比预期更好的是,明珠郡主离宫后,锦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湘嬷嬷身边。
幸好幼年不爱读经读史,却杂学旁收地读了许多诸如《山林清供》一类杂书。又常常喜欢在厨下指使厨娘按自己奇奇怪怪的想法做这做那,像那拨霞供、橙酿蟹、青精饭、碧涧羹、槐叶淘、百合面、酥琼叶……都是一一尝试过的,有的反反复复改了几次方子,方才能一尽美味……母亲觉得自己过于男孩儿气,能在下厨方面有所造诣也好,特意嘱咐了下人尽着自己折腾,几年间不知糟蹋了多少南果北菜,羔羊美酒。
九月,桂花飘香,殿试结束了。
太后召了明珠前去。锦瑟并几名宫女忙拉着明珠净脸梳头,明珠却无精打采道:“一定是皇后和安国公夫人来了,我昨日听外祖母说今儿要召了她们来,商议给我定亲的事情的。”
锦瑟心中一沉,她现在有资格陪明珠出入太后寝殿了,可今天若与安国公夫人面对面……会有什么结果?
来不及细想,只得忙忙地打发了明珠梳妆,方才陪着明珠前往正殿。
未及进殿,明珠忽然想起什么,对锦瑟道:“锦瑟姐姐,外祖母说上次你做的糖蒸桂花酥酪极好,皇后与安国公夫人都一向爱吃这些,不若你去做些来。”
锦瑟松了口气,应诺了往小厨房而去。心下却有些凄凉,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自己却胆怯地不敢露面?
太后正与皇后、安国公夫人叙话,见明珠来了,忙招手揽了过去,笑道:“今儿个正是新科进士入宫谢恩的日子,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瞧瞧。”
明珠红了脸,扭着身子不肯坐下:“谁耐烦看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
皇后笑道:“有热闹看呢,现下正都在昭华殿谢恩,巳时皇上会赏了簪花游街。咱们就去紫阳楼,让人竖了屏风,到时候他们都得从楼下过,正好一个一个看的清楚!”
安国公夫人也凑趣道:“从宫里出去,一路过长街,一直到前门大街那头呢。我进宫时就见着路边都围起来了,路边的茶楼饭馆都被包了,多少人等着相女婿呢。”
皇后笑望着明珠道:“任谁要相,也没咱们来得早!”
明珠早已粉脸通红,把头垂的低低的,太后怕明珠小孩儿家脸皮薄,真心恼了,递个眼色,皇后与安国公夫人便止了嬉笑,正色道:“说起来,听说这次秋闱,着实选了一批青年才俊。皇上说,以往都是状元、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余进士授庶吉士,三年后放到各部主事。这次要先一起都在翰林院学习两年,再放到各地去考察民生一年,满了三年再考校一次呢。”
说话间,几名宫女鱼贯而入,低头给几位主子呈上了小食。
安国公夫人见是一个五彩汝窑燕子穿花的盖盅,揭开却是一碗雪白凝脂的酥酪,浇了一勺金黄的桂花蜜,几点米粒大小的桂花点缀其上,色泽明艳,令人食指大动。舀一勺尝了,不由一愣。
她本有胡人血统,自小喜食牛奶等物,也颇为挑剔。酥酪也是她常用的,不过却有自己独特的方子,一定要在牛奶里少少兑些杏仁汁。且别人制酥酪多用米酒,她却喜用连汤带粒的酒酿。
这碗酥酪,正合自己的口味。
安国公夫人虽然感到奇怪,也并未多想,仍是笑语盈盈地陪太后、皇后说话。锦瑟随宫女们站的稍远些,眼角早瞥见了安国公夫人那一滞。
母亲的口味,一点也没有变……
明珠见太后、皇后和安国公夫人都饮完了,得意道:“这是我让人做的,不错吧?”
太后笑道:“好孩子,如今大了,也知道些厨下的事了,可见是该定亲了!”
明珠不依道:“外祖母好坏,总是想着打发珠儿出门呢!”又道:“等会儿去紫阳楼,我带锦瑟姐姐一起去看看!”
皇后不由“噫”了一声:“郡主什么时候要去紫阳楼啦?刚刚好像听见有人说不去!”
太后与安国公夫人俱是一阵大笑,明珠通红了脸,跺着脚拉了锦瑟要走,太后忙笑着叫人拦住:“你舅母逗你呢,还不快坐下!”
安国公夫人也觉好笑,掩唇间视线扫过锦瑟,却毫无停留。
锦瑟是时刻留意着安国公夫人的,心中一阵剧痛,看来就算自己站在母亲面前,她竟已全然不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