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音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往下望。
这一片护栏的正下方是个占地面积堪称腐败的庭院,正对着她本人的朝向的,是一排连在一起的房间,长长的回廊拐了个弯还嫌不满足,甚至都快延伸到她眼皮子底下,却终究记得留出让人进出院子的通路,在约莫还有三米的地方堪堪刹住。
最靠边上的房间廊下挂了一块木牌,上面低调地刻了三个小字。
粟田口。
(说到底都是这个刀派人太多的错啦……几乎把一楼的半个院子都占下来了不说,连一期也不得不住到那边去什么的,太狡猾了。)
她不满地鼓着脸颊,怨念四溢地盯着那排房间,好像这样就能让它们消失掉一样。
(说什么“人口越来越多了,房间也重新规划一下比较好”,一脸认真正经的样子,结果还不是自己想从近侍房间搬出去,住进粟田口区域,一期这个大笨蛋!!)
对于自家近侍(看似很有理)的请求,她并不是那么擅长拒绝,结果理所当然地被钻了空子,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对方的进言。
也就直接造成了她一大早无精打采地趴在这里的原因。
(没有一期来叫起床的早上根本就会一期不足……再看不见一期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也许是上天可怜她一片痴(汉之)心,就在雨音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重见黄泉的彼岸花之前,安静了许久的房门终于有了动静。从中走出的青年身形高挑而削瘦,或许是怕惊动临近几件房的住户,他连关门的动作都显得十分谨慎,一直到踏出回廊,进入庭院才放松了下来。
(今天是出阵装啊。)
她的目光扫过对方挺拔的脊背,毫无褶皱的灰色衬衫,和纹丝不乱的黑色领带。大概因为时间还很早的关系,青年并没有披上一贯的军装外套,在一贯的严谨和禁欲中,难得透出了一丝松散的可趁之机来。
雨音眨了眨眼。
以往一期一振来叫她起床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才出现的,是以虽然就相识以来已经经过了小半年,看到对方如此无防备的样子对于她来说还是第一次,于是思维就不由得向某个方向滑去。
(一期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压倒的你知道吗——)
像这样,在心里做出了“被对方知道就死定了”的发言。
然而就算她没有失态到说出这类性骚扰言辞,温度过于火热的目光也直接出卖了她的存在。要知道太刀的侦查是低不是瞎,被自家主君以这种目光看待还能毫无所觉的刀大抵是不存在的。
一期一振迅速地在一片树影中锁定了她的位置,即使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是当那个趴在栏杆上的身影跃入眼帘的时候,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作为从初期就开始陪伴主君的刀,他对主君对自己的依赖心知肚明,但是让那位平时怎么喊都不起来的主君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您在那里做什么呢,主君?”他苦笑着问。
雨音当然不会傻到有话直说,维持面子上的平和还是很重要的。这么想着,她撑起了挂在栏杆上的小臂:“嗯——因为今天要和一期一起出门嘛,于是就来了~”
她的语调轻快地上扬着,带着少女独有的不谙世事,句尾还有一个轻飘飘的波浪号。
(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期一振想,不由得就拿出了几分对待弟弟们的耐心,语气也柔和了些:“即便如此,现在的时间也太早了,您……”
本来想说“您没有其他的事要忙吗?”,但在话语脱口而出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对于这位被本丸的有能者保护过度的主君来说,确实没什么事情值得她从这么早就开始忙碌。
(你们是溺爱过度的家长吗?——早就想对那些爱心过剩的刀剑们这么说一次试试了。)
但他到底还是知礼的人,没能把想法真正地付于实践。语塞半响后,他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您今天不用练琴吗?”他问。
本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年幼的主君本身是什么都无所谓的性子,却有唯一的一个执着点:每日必练五小时琴。
(对于习惯传统本土文化的付丧神们来说,是个不太常见的乐器,记得确实是叫……)
“小提琴吗?”趴在二楼的少女歪了歪头,“今天的份已经练习过了哦。”
(哦,练习过了……练习过了?!)
一期一振大惊,转头去看挂在走廊墙壁上的挂钟,上面的时针分毫不差地指着六点整的位置,证实他并没有犯下睡过头之类的低级错误。
(六点向前推五个小时,确实是一点,没错吧。)
也就是说。
付丧神终于掩不住面带愠色,抬脚朝少女的方向走去。
雨音心虚地后退两步。
(咦,生气了?)
哪怕再迟钝,看到一期的脸之后她也明白自己那句话暴露了熬夜的事实,只能急急地堆出一个笑脸:“一、一期?突然间这么着急是干什么呢?”
一边用这些不知所谓的言辞拖延时间,一边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对方上楼的速度,和自己逃跑的路线,确定能安全躲过后心下稍定,连笑容也放松了许多,还能抽空调侃一下对方。
“对女性步步紧逼是十分失礼……的………事……………?!”
身姿挺拔的近侍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消失在一楼的楼道里,正相反,对方径直走到了她面前的树下,伸手抓住并不算粗壮的树干,一个借力就翻了上来,刚好落在她眼前。
(……)
(…………)
(……………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脑子一时有点懵。
日本沉没?世界战争?天下大同?宇宙爆炸?检非违使消声匿迹?时间溯行军突然举手投降?
——夭寿啦!!一期一振爬树啦!!!
“一期你、冷静点……”她弱弱地说。
“我很冷静,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主君会在我上来之前就跑掉吧。”
一期一振微笑,声音和缓,却有不知名的压迫力从他身后暗暗升起,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雨音不由得咽了口气,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越发僵硬:“怎么会呢,一期愿意亲近我的话,我很高兴哦?”
“是吗?那真是我的荣幸。”
青年这么说,又上前了一步,将她逼到了角落里,缺又在距她只有堪堪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站位既有足够的压迫感,又不至于以下犯上,太过失礼。
“那么,请您解释一下做出这种举动的理由吧,我会仔细倾听的。”
“啊哈哈……”
她干笑了两声,眼前这把刀一向如此,从初见就有种将世界隔离于微笑之外的距离感。哪怕她借近侍的名头给了他相当多的特权,一期一振也从来不越雷池一步。
(明明是把我从那片海里救出来的神明大人……)
(想要亲近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吧?)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气闷,眼前一步之遥的距离又不是太平洋,跨过去又不会死——这么想着,她的脚步自发地行动了起来。
抬起脚,迈出一步,伸手,拥抱。
对方没有躲——毕竟躲了的后果就是让她摔到不远处的地板上,饶是付丧神也没法在一瞬间同时解决“保护主人不让其摔倒”和“不被抱住”两件事,只能二者择其优,被抱了个正着。
少女顺势把脸也一并埋了进去,再开口时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
“因为,一期都不在嘛,睡不着。”
她轻声说。
“总是梦见海底……还有很多,很多的水。”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轻,像隔着水传来,一期一振竟瞬间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窒息感,仿佛当真置身海底,震动鼓膜的只有缓缓上升的气泡和不停涌动的水流,眼前亦是一片蔚蓝……蔚蓝?
他猛然清醒过来,抓着眼前少女的双肩将她推离怀抱,少女的眼中果然一片荒芜,神智似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主君。”他也算应对这种事的老手了,轻轻摇了摇她,唤道。
少女的目光动了一下,眼帘缓慢地开合着,很快,那天青色的眸子中就恢复了与往日无二的神彩。
“……不小心,抱歉。”她抿着嘴角,看上去有几分低落。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褪去,一期一振做了几个深呼吸,调匀了气息,面对自家无精打采的主君,一时失语。
眼前的审神者的灵力十分优秀,对于幻术之类更是个中好手,但相应的,作为一介资历还太过浅薄的审神者,时不时就会产生这种不能自控的状况。
“不……我也有责任,不该提起……”
最后,他迟疑着这么说了一句,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
对于审神者的过去,他其实也知之甚少,虽然刚见面的时候就被对方冲过来牢牢抱住,最初还被称为什么“救了我的神明大人”,但事实上,他自己并没有曾对对方施恩的回忆。不如说,他作为刀剑付丧神的记忆就是从审神者将他召唤出来的时候开始的,这一点,对方应该也清楚才对。
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十分害怕水——或者说是深海,这个名词对于她来说甚至到了梦魇的程度。
少女摇摇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声音和表情却已经恢复了活力:“那责任就算五五开好啦,各打五十大板,扯平扯平——”
她说着,一手扯过他的袖口,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顺路去问问大家有什么要带的好了,今天的任务在现世,顺手带回来吧。”
“主君很喜欢现世呢。”看她这么努力地活跃空气,他配合地改了话题。
“诶,有吗?”
“是,因为遇到别的任务,是不会这么积极的。”作为近侍再清楚不过了,只有在躲避公务的时候,这位主君才会发挥堪比短刀的隐蔽侦查以及机动力,要抓住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果然是您生活的世界,所以会觉得有些不一样吧。”
“嗯——”
走在前面的少女拖了个长音,看上去在认真思索这个理由的靠谱性,随即收回扯着他袖子的手,交叉在胸前比了个叉。
“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啦,那边距离我生活的时代,已经过了两百年以上了哦。”
她说,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啊,在那个世上。”
“——早就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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