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平安无事,瑾宁服着王太医的药,身体略有起色。时常在院里散步,院子里满是槐花香气,浓密馥郁,闻着清新爽快。梧桐院的南面有一个木香棚,以松木搭成卷棚样式,棚顶置木香花丛,那木香花开得茂密繁复盖住了整个棚顶,又有许多垂落下来,形成花帘,枝上花朵花得莹白肥厚,衬着淡黄花蕊,十分喜人。
瑾宁最喜欢坐在棚下,这里四面通透,凉风习习。
华宁被禁足三日,性子收敛了些,只是时常骂骂丫头出气,大多数时候不搭理瑾宁,总是翻个白眼,离开她五米之外。这木香棚以前是她常去的所在,如今瑾宁总在,她也就不去了,虽说棚里宽敞,设了两处石桌石凳,四面围栏向里的一侧相接成长椅样式,能坐的地方不少。但她就是不愿处于距瑾宁两米之内的地方。
有时按捺不住,就带着丫头在回廊下冷言冷语,“到别人院里寄居,也不知低眉顺眼,识个眼色,只大喇喇地挑好地方坐,真是一点教养也没有。”
瑾宁依旧坐着,面不改色道,“三姐说这话十分有误,我寄在太太名下也有许多年了,你的意思岂不是说太太不会教养,太太既不会教养,你又怎么能长到这么大了。”
华宁瞪着眼睛气呼呼道,“我是太太亲生女儿,你能和我比吗?”
“无论是谁的女儿,都姓宋,父亲是一家之主,谁也大不过他去,不如让父亲评评理,三姐刚才的话是否合适。寄养在主母名下就该一视同仁,要是让人知道太太厚此薄彼,有意虐待庶女,岂不是有损太太贤德吗?希望三姐想一想,有关嫡庶之分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瑾宁轻轻挑动嘴角。
华宁一愣,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换来了这么堆大道理,她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想要挑几个刺,却无从下手,只好转移阵线,道,“太太一直对你很好,你却处处给她制造麻烦,惹她生气,我大哥被责打也是因你而起的。你不去太太那里谢恩赔罪,好好伺候几天,反而跟个没事人似地在这晒太阳,真是没有良心的狼崽子,那么多的银子也是填了黑窟窿。果然是罪臣之女的后代。”
瑾宁本来在玩弄着一支柳条,此时玉手一僵,转过头来,目光利刃一般射向华宁,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下来,站起来走到她身前一字一句道,“以后不要再提那两个字,否则牵连到了宋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华宁望着瑾宁逼近自己的脸,几乎快要贴过来了,那张脸冷若寒东,凤眼如炬,眼神利如刀锋,衬着她那明艳的五官,更是添了不可轻犯的威严。华宁打了一个寒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努力制止,才没有腿软跌倒。那眼睛冷冷看了自己一会儿,仿佛在看一个随时可丢的废弃抹布。
华宁脊背隐隐发凉,立刻弃甲投降,落荒而逃了。
怿宁接了管家之权,每日在花厅与许氏、田姨娘商量家务事宜。卯正点完名后,就拿着账册坐在紫檀桌上翻看。
许氏性格温和,因是借住在大房家,怕得罪人,并不多言语,有事情都只按旧例。在宋府,虽然老太太还在,但是二老爷宋佑青在翰林院任职,长年居京,而大老爷宋佑山自从中进士后就一直是外放官,因政绩不错,蒙上恩典,回原籍宛州任巡府,这老太太就跟着他在原籍安定下来,因此两房早就分了家,家里的田产、铺子大多都在宛州,两家各派人员打理,只有祖茔周围的田地没有分,所得的进项冲入家塾或者接济族里的贫寒子弟。这么多年来倒也没出过什么纠纷。许氏就只在田庄、铺子方面上心,别的地方都是含混而过。
田姨娘在田地事务上擅长,土地的肥瘠好坏之分,一年能收多少租子,她都耐心地讲解给了怿宁,怿宁受益匪浅。今年有水涝灾害,年底的产量恐怕要减少一半,乡下灾民流徙,匪盗成群,弄得田庄上的管事庄头也人心惶惶。帐册上的田庄进项这几年都是递减趋势,去年竟然减少了三成。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少,田地减产也在意料之中,但这三成这着实太多了,去年的水灾还没这么严重。”田姨娘疑惑地说。
怿宁低头不语,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就叫朦月去账房里把管租子的赵诚叫来,半刻钟后,朦月领着赵诚过来了。
赵诚是宋府的老人了,家里世代都在府里为仆,他媳妇在库房里管器皿,女儿含翠是郑氏的贴身丫鬟,一家子在府里是极有脸面的。只见他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脸上挂着油滑的笑容,抬头看了一眼怿宁,便低下头去等候吩咐,他表面上虽然恭敬,但是心里却是不拿怿宁当回事的,怿宁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大姑娘,能懂什么?因此心里松散,只等一会儿不论问什么,都含糊应付而过。
怿宁水葱似的手指按压在帐册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亲切地叫了一声“赵伯。”
赵诚听大姐这样叫自己,觉得受了尊重,心里美滋滋的,不觉对怿宁亲切了几分。
“赵伯,你在府里管租子也有许多年了,想必对地租上的数目都是十分熟悉的,去年的地租收了多少,你可知道。”怿宁问道。
赵城心里咯噔沉了一下,想不到怿宁这一问就切中了要害,原来田庄地租的事确实是有猫腻的,从下面收上来的租子经过了庄头、管事这一层层的抽取,到了宋府早已损失了不少。只是这些年来,郑氏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店铺的经营上,宋府在宛州各处都有大的绸缎铺、香料铺,宋佑山的曾祖爷曾经是宛州首富,鼎盛时期富可敌国,前朝文宣帝对鞑靼用兵,还是借了宋家的资助。三、四代时虽出了些败家子,又经历了多次的分家,宋府中如今的产业依旧不可觑,只这丝绸生意就占了江南大部的市场。
如今这郑氏嫡姐封了嫔,这一家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郑氏借助宫内的关系,揽下了宫里的许多物料供应,香料、烛扎乃至建造宫殿用的砖瓦泥墙,都由手下的铺子供应,为了不显得那么扎眼,还分派了许多给亲戚们,其中张姨娘的兄弟也有份。
如今怿宁虽暂时管家,但经营铺子的许多帐郑氏仍然攥在手里。谁也不知道那上面有多少的银钱进项,有些被郑氏私吞,放到个人的金库里,有些在外面放贷赚些利钱,也有些被她弄回娘家。郑氏的心都在这上面,对田庄上的事就疏忽了些,况且她想着管得松一些,这些下人们一定从中盘剥,让他们赚一些也好收买人心,每逢过年过节的,这些人也都会孝敬自己,这些都入自己的私账,至于宋府的那些事务,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正因为郑氏的这些私心弄得底下这些管事的人就更大胆了,从中不知捞了多少好处。
赵城早就对账册上的事务不上心了,听到瑾宁问,一时答不上来,含糊说道“大约有四万两银子。”
“确切地说是四万二百三十两,赵伯,你的功课做得不足啊。”怿宁轻轻笑道。这句话暗含讽刺,指责赵诚办事不力。但是让人听起来却是十分温柔。
“大姐说得是,只是田产事务这么庞杂,人只是管个大面,底下的伙计们有管记帐的,平常都是记好了交我过一下目,只要数目对起来就好,我管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太太是很信任我的。”赵诚稳定了情绪,满面笑容地抬出郑氏来。
田姨娘在旁说道,“赵管家,你这话说得就不合适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大姐管家,方法自然要换一套,她初来乍到,自然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你不多加提点,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平时温柔老实的田姨娘也会有说话这么厉害的时候,赵诚吃了一惊,他平时是不把田姨娘放在眼里的,田姨娘一向跟个木头一般,也就是托了生了儿子的福,否则还不是被郑氏欺负的份,也从来没听过她说什么,有时候大意短了她院里的东西,她也向来是忍气吞声的。如今句句锐利地针对自己,赵诚不得不暂且忍着气,装着委屈道,“咱不过是陈述事实,太太是怎么对人的,大姐自然不必效仿,大姐有什么事情人是绝对全力以赴的,不管是谁管家,咱当得是宋府的差,吃得是宋府的饭,绝对会从一而衷,一如既往。”
“赵管家当了这么多年差,办事能力自然是不差,我们都是知道的,只是怿丫头刚刚管家,有许多事情不知道,自然要问问,赵管家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她就是了。”许氏在旁温和说道,她一向的好脾气,两头不得罪。
“那是,那是。”赵诚不住点头应着。
“赵伯既然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年龄,许多规矩不懂,还请你多担待。”怿宁笑道。
“哪里,哪里。”赵诚躬着身,多少有些惶恐。
“我瞧着这账册上的记载,去年田庄的租子只有前年的七成,前年已经是减产了,如果按照这些田地的正常产量,竟只有六成,这确实有些蹊跷,不知赵伯有什么说法?”怿宁问道。
赵诚料到怿宁会问这个问题,虽然乡下闹灾,产量也不至于减少这么多,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没有人深究,郑氏为了笼络宋府的老管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诚以及手下的一干伙计中间得了好处也会孝敬郑氏,全都让她收到了自己的金库里。这些都是瞒着老太太和宋佑山进行的。没有人认真查帐,记帐的伙计都是敷衍了事,怿宁突然接管家事,大家都来不及改,帐薄上有些漏洞,但赵诚知道那些细帐繁杂艰涩,怿宁未必有耐心去算,只说几句话搪塞过去就完了,因此说道:
“田庄减产了这么多,是有缘由的,乡下遭受了水灾,那些干活的农民生病的生病逃荒的逃荒,缺少劳动力,自然就产不出粮食,咱们都是尽心尽力为主家办事,哪有虚报的道理,临近张大户家的田庄减产得更多,将近有五成,姐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而且账册里都有详细记载,良田、水田、薄田各有多少亩,每亩产粮多少,大姐算一算也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