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走后不久,说书先生便回来了。雁孤天隐约觉得说书先生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他行事与往日无二,可他总觉得说书先生似乎在刻意隐瞒着他什么,而且可能关系重大。
可当他与说书先生说及此事时,后者只是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道:“你太疑神疑鬼了……”
“是么”雁孤天并不如何相信说书先生的话:疑神疑鬼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但看后者的样子也是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的。
“也许你说的对。”雁孤天叹一声。他相信说书先生是不会害他的,现在看来他瞒着自己,原因只能是自己能力不够。
说书先生看雁孤天的模样便知他在想什么,抚了抚他的头,却并不解释。
“好了,此次出去为师倒是有了个新收获,要不要听听?”说书先生主动引开了话题。
雁孤天抬眼,看着说书先生,眼中光芒闪动:“确定了”
说书先生叹口气,点点头。
“接下去要如何做?”
说书先生并不回答,反问道:“你待如何?”
雁孤天沉吟片刻,“他有犯下了什么罪?”
“还能有什么罪?叛国、私通外邦,光这个就够他死的了。”说书先生挑挑嘴角,答道。
雁孤天从他的语气中读懂了一点--这卫疆大将干的孽事,可不止这一项。“还有?”
说书先生咧开嘴,笑得诡异,“据说,孤天雁死的真实日子,恰是燕寒燕将军的夫人生产的日子。而夫人寄宿于孤天村内,将军派了他的副将护卫在侧。但是--”说书先生有意加大悬念,尾音拉得长长的。
然而雁孤天如他意料般没有在意他的恶趣味,道:“夫人生产当时副将不知所踪……”这个是孤天村里的人都知道的事。雁孤天皱起眉,联想说书先生的话,难以置信地挣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说书先生:“你是说……”
说书先生点头肯定雁孤天的猜测,“孤天雁的死,与他有关系。”说书先生说得很委婉,但二人都知道,便是这卫疆大将害死了孤天雁。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吧!”雁孤天苦笑一声,“晋这盘棋下得可真大,难怪会这般自信。”简直视大暮为囊中之物一般。
“那么我们必须要拿到确切的证据。不然,单纯的指控,只会打草惊蛇。”这卫疆大将在大暮的势力想必早已根深蒂固,没那么容易□□。
说书先生颔首,转而又问:“那如何取得证据呢”
雁孤天却是默了一会儿,道:“我想不出。而且,”他抬头看着说书先生,笑得有些算计,“师父既然肯定那卫疆大将所犯下的罪,怎么可能没有证据?”
说书先生愣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是有。”他往雁孤天头上拍了一下,“只是要教给你一点:世上事不比说书,空口说出来,只能说给自己听。”后面一句他没有说出来,不过他相信,雁孤天会明白的。
果然,雁孤天闻言沉默了许久,猛然跪下,向着说书先生磕了三个头。
跟着说书先生这么久,他知道他们绝不仅仅是四海为家的说书人而已。现在说书先生如此说,是在把他们作为“说书先生”该负的责任摊在他的面前,避无可避,也不能避。
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只是,在激动的同时,雁孤天的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恐惧。不是对未知前路的恐惧,而是对于说书先生将有的动作的恐惧。
虽然说书先生这番举动并没有任何托孤或者交代后事的感觉,但雁孤天总有一种感觉。
--也许,以后,他就会是一个人了……
他磕完头,依旧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身前的说书先生,如十年前还是孩童的时候。
岁月的流转似乎没有对说书先生造成任何影响,雁孤天从孩童变为少年,而他却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挺拔的身,清秀的脸,以及眼中那莫测的神色。
十年前的仰望,给了雁孤天此后的信仰。而如今刻意的仰望,却让他忽然茫然起来。
他的信仰依然在心头燃烧,可他的倚靠,似乎要改变了。不再是说书先生、他的师父,而是……他自己。
“这是必须要走的路。”说书先生把雁孤天扶起来,附在少年耳边说了这一句话。“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他微笑着,眼中头一次单纯地闪着纯粹的回忆。
雁孤天呐呐地听着,便信了说书先生的话。却不知,说书先生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儿。直到许久之后,他才恍然发现,说书先生口中所谓“必须走的路”,从来都是因人而异。
而说书先生当年“必须走的路”,他到底没有走上。
然而,他们依然是说书人。
“好了,”说书先生敛眸,“再过几天,我们就离开孤天村,上上京去。”
“为什么不即刻启程?”雁孤天疑惑。在这里待得越久,危险就多一分。这么简单的道理,说书先生不可能不明白。
“不用着急。”说书先生显然不愿与雁孤天多说,“来孤天村这么久了,就没想过去看看方丈么”
雁孤天身体微僵,须臾,微不可闻地回道:“想过。”只是,有点,近乡情更怯。
“那就去吧。”说书先生似没有了解到雁孤天那纠结的情绪,随口说着。“想去就去,下一次来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雁孤天又是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雁孤天便出了小屋,入了孤天峰。
早晨的阳光微醺,从叶隙挤进来,缓缓摊在地上,薄如绸的光线在绿叶的掩映下似乎都变成了绿色,似乎还带着些露水的味道。
雁孤天走在记忆中的小径上,鞋底与被露水潮湿了的泥土相接,踩踏在落叶上,发出乐章般的声音,鼻尖萦绕着山间含着土木香气的清新气味,霎时,一切纷扰皆远去,成为飘渺。
蓦地,一阵木鱼声响起,在山间飞翔,似乎在寻找净化的对象。
雁孤天顿下脚步,闭目聆听了一会儿,默默笑起来。
还是那座小庙,还是那样空灵的木鱼声,那个人,还是那样。
他知道,方丈想必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才匆忙起来“虔诚”礼佛的。不然,他现在肯定还在被子里窝着。
想起儿时的种种,雁孤天心头最后一丝怯意,也渐渐隐没。
到了庙前,雁孤天斜抬了下头,孩子气般想了一下,嘴边绽开笑容。
猛然一声唿哨,响彻天际。
而后,一束白影,划天而来。
“风。”他叫道。
他的小孤天雁。
小孤天雁低叫一声,站在了雁孤天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头发。
雁孤天拍拍它的头,笑道:“我们要去看方丈了,开心吗”
孤天雁极通人性,自然听懂了雁孤天在说什么。它愉悦地叫起来,而且迫不及待地飞入庙中,想要去找方丈。
“喂……急什么?”雁孤天笑着摇摇头,也跟着进去了。
金佛庄严,慈悲的眼眯着,看着眼前处处透着亵渎意味的情景,只是他的嘴角依旧翘着,不像嘲笑,也不像欣慰。
雁孤天进来,就看见那个记忆中老是一本正经地礼佛的人,如今被一只小鸟纠缠得满堂跑。
“我说小孤天雁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渎佛啊!以后会下地狱的知道么!”被雁孤天与孤天雁分开后,方丈理了理袈裟,继续一本正经地叨着。
孤天雁听得烦了,亮了亮尖尖的喙,对准方丈光溜溜的头顶,隔着空气啄了啄。方丈立刻住嘴了。
雁孤天无语地看着方丈,几番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开口了:“方丈……”
“啊!雁儿!”方丈以为雁孤天是要和他叙旧,憋了满肚子的话,想要马上喷薄而出。
“你……”雁孤天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你原来,是有头发的啊。”
方丈闻言立刻绷起脸:“说什么呢出家人落发是常态,本方丈作为一个多年的出家人,怎么可能还有头发,你这是在说我六根不净吗”
你本来就六根不净……雁孤天心中暗道。然后他淡定地对着方丈指了指自己的右额线。
方丈顺着雁孤天的动作往自己头上摸去,手上传来一种毛茸茸的触感。他一愣,再往后摸去,果不其然,他摸到豁开的头套。
方丈抽抽嘴角,叹口气,手抓住那豁口,一个用力便把那头套摘了下来,一头如瀑般的黑发倾泻而下。然后他顺手也把脸上的胡子扯了下来。
脱胎换骨。
雁孤天看着眼前的男子,心中只想到这个词。
记忆中的方丈,就像是一个模型:光秃秃的头,长长的白胡子遮住嘴,一身袈裟,手中拿着串黑木念珠,经常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着经。一本正经,似是天下寺院德高望重的和尚的缩影。
而眼前的男子,浑身却散发着一种不羁。扯去遮住近半张脸的胡子,露出英俊得看不出年岁的脸庞,嘴边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袈裟,与随意散落身侧的长发相映之下,直让人觉着邪性。
他说:“哟,原来是被小孤天雁啄破了。罢了罢了,反正也是打算让你看看我的模样的。怎么样?是不是很眼熟?”
雁孤天眯起眼,看着男子,缓缓点点头。
唐沔。
东陆,谋术第一人。
传说这唐沔出自晋国的名门,却自小被放逐出去,幸得高人相护才平安长大,习得一手谋术无人可比,却从不插手任何皇室国家纠葛。后来便不知所踪。
雁孤天知道唐沔的名号时,唐沔其人已失踪了十余年,只见得民间流传的几张画像。民间有人说唐沔其实是被晋国皇室设法除去了,还有人说唐沔是被晋国驱逐出境,众说纷芸,不得而知,只是唐沔的声望,却是可见一斑。
雁孤天当年对于唐沔,其实是很佩服他那个人的。谋术超群,而不为权者,却依旧名声鹊起,可见其谋术高超至何种境界。
但是,看着曾经的方丈变成传说中的人物,雁孤天还是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虽然,他很容易便接受了事实。
不过他更关注另一件事,“你和我师父究竟想干什么”少年盯着男子,问道。
唐沔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你是说书人了吧”
“……嗯。”
“那行,送你个故事。”唐沔手指轻扣下颌,嘴角勾起一丝带着邪性的弧度,“这个,你以后会用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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