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又盘桓了几日,大大小小的戏听了不少,白天便四处逛,顿顿饭下馆子,是个店面就要进去看看——两字儿,烧钱。
但其实顾瞳也没买什么,日本人占了北京,市面萧条不少,很多东西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顾瞳去瑞蚨祥买了两件旗袍——一件给自己,一件给冯静宸;又买了几匹绸缎;然后去庆林春买茶叶;去亨得利买表——其实顾瞳自始至终不懂表,表是廖仲南挑的,准备带回去给廖伯东;清秘阁的字画真不错,但顾瞳挽着廖仲南在里面大饱眼福之后——什么也不买,用顾瞳的话来说:“看看,过过眼瘾就行了,眼瘾不要钱。”戴月轩买了几套上等的文房四宝,方便廖伯东送给他认为必要的人。
原本还想给顾瞳买些珠宝首饰的,但是看来看去,顾瞳嫌弃样子不好,其实也不是不好,顾瞳是嫌贵,这些钱一方面要装着大手大脚花,一方面还要尽可能省点,度可是太难把握了,廖长官总是提这种高难度要求,说什么因为还有一半任务没完成呢。
然后就该回去了,蜜月也不能真在外地待一个月啊,顾瞳和廖仲南还惦记着石家庄的家里是不是又有新任务了。
旅馆的服务生是负责给买火车票的,不用自己跑。到了时间,顾瞳开开心心和廖仲南去火车站——后面还跟着一个雇来的人,顾瞳买的东西不少,所以只好又加买了两个大皮箱,加上来的时候那两个,就是四个了,无论如何累死廖仲南他也提不了这么多行李。
上车之前是要过检查的,有日本兵负责,搜得仔细,态度也粗暴。到了顾瞳和廖仲南这里,日本兵刚想动手,一纸证明已经递到了眼前:石门市廖长官手签的大名,还加扣着渡边中佐的印章。这就是说,人和东西,一律免检。
“我们的车是哪趟啊?”顾瞳看着手里的票,不太确定。
“应该是这趟吧。”
“廖少爷,顾小姐。”
火车站熙攘的人^流中,突然有人用清亮的声音打招呼。
顾瞳和廖仲南同时停顿在了原地,看着对面那个男人很有风流态度地把礼帽摘下来对他们微笑。
“梅……梅先生?”……
从那天同台唱过戏就没再见了,不想要离开北平了却在这里遇到。
廖仲南有些局促,梅先生原本是找他演高力士的,最后却换成了顾瞳:“梅老板不用这么客气,还来送我们。”
梅先生一笑:“我也走。”
……有点尴尬。
一列火车开始鸣笛,梅先生又把礼帽戴上:“是我的车,我该走了。”
“……慢走。”顾瞳也不知道说什么。
“后会有期。”
在这里顾瞳就要和廖仲南分开了,他们接下来的任务不一样。
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以及这种不一样会不会带来什么怀疑,两个人已经懒得去想反正廖长官能掐会算肯定都想好了,顾瞳甚至还挺想知道如果有人怀疑他们订婚夫妻不一起回来向日本人告发的话,廖长官打算怎么圆这个谎?
“小瞳,我去那边买点水果。”
“恩,好。”
顾瞳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廖仲南没回来,顾瞳想,哦,他去坐车去了。
于是顾瞳叫雇来的人带着行李跟自己走。
“不等先生了?”那人还摸不着头脑。
“等他干嘛?”
顾瞳找到自己的车,已经快发车了,顾瞳急急忙忙让雇来的人把行李帮忙安放好,便打发他下车。
呼,可算清净了,顾瞳长出一口气,正准备坐下。
“顾小姐。”
对面的人一声称呼顾瞳差点没跳起来:“梅……”
梅先生正好整以暇坐在对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瞳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了看,人们都在忙着放行李找座位,挤挤挨挨地吵闹,没人注意这里。
“您怎么在这儿?”顾瞳坐下了,小声地问。
“你不知道吗?”
顾瞳猛摇头。
“那看来你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事儿了。顾小姐,你要做好准备,恐怕得听些闲言碎语了。”
顾瞳听得迷糊:“什么意思,梅先生?”
梅先生便说了自己来北平的经过,刚一开头三个字顾瞳其实就明白了:又是他!
梅先生说自己南寓上海,日本人不走他本不打算回来,谁知道有个人自称奉“廖长官”之命,带了几个人找到他,请他到北平演戏。梅先生当然不肯,这人似乎对此毫不意外,马上便祭出了逼人就范的法宝:“上海不保险,廖长官听说您似乎有意转道香港?”
“与你们何干?”
“您要是不去,当然没关系。您要是想去……廖长官说了,好像去香港也很麻烦,还要开什么过关通行,要是没有廖长官的签字啊,这个……这个好像还不太好办啊。”
“我要是不去香港呢?”名利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梅先生自然也不是吓大的。
“啊,那这过关通行就用不着了。不过——诶,我听说您还有位夫人,有三个孩子?都好?哎哟,小的那个太淘气啦,听说前两天又撕了您一把上好的扇面,有这事儿么?”
梅先生敢怒不敢言:“哼!”
然后那人放下了请柬车票和路线图,扬长而去。
顾瞳:“……那人说他叫什么了吗?”
“梁清。”
果然……就说这个变态最近露面少了,原来是跑到上海替廖长官当马^仔去了,可惜这事儿在顾瞳看来有点滑稽,梁处长一心要讨好廖长官,他要是知道廖长官是个卧^底,他执行廖长官的命令就等于实际上也在干卧^底的活儿会什么表情呢?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聚德鲜是那样的态度了。”
被一个大官逼着给大官的弟弟和准弟媳唱戏,是个人都会窝火。
“所以您才想让廖仲南演太监吗?”
“事实上我对你们第一印象并不太恶,廖少爷看起来也还是个不大的孩子,我本来一直在犹豫的……”
但是听到廖仲南一口一个“梅老板”,梅先生果断决定把自己的善心收起来。
顾瞳:“……梅先生,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是啊,现在想想他也是很无辜的。但当时,我也确实生气了。”
“那梅先生,您知道我要替廖仲南上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拦住我呢?”
“这个嘛……”梅先生转了转手上的礼帽,手指灵巧敏捷得好像有思维,“其实我是想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实不相瞒,我对那位没露脸的廖长官很好奇,看到他安排的路线图我就猜到这次演出并不那么简单了,可是我没机会见到他,只见到了你。”
“您是想说我和廖长官相似吗?”顾瞳疑惑地转了转眼珠,“您真抬举我,我跟他怎么会像呢?”
梅先生的指尖轻扣面前的小桌子:“因为和你第一次见我的称呼一样,廖长官的请柬开头也是三个字——‘梅先生’。”
火车呼啸着开过一段山洞。
“梅先生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梅先生摆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知道你们工作特殊就够了。”
“这么说您比我更适合干这行呢。”
“梨园行当出身嘛,”梅先生倒坦荡,“见的人多,有些规矩,不用学看着也明白了。若不明白,恐怕到不了今日。”
比如说另一位梨园名伶贾云碧。
梅先生说起这位昔年相熟的朋友,顾瞳却只有迷茫,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你没听过也是正常的。他也是工旦角的,和我差不多是同时学戏,同时登台,同时出名,北京城里好事的人曾经将我们称为‘双璧’,但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十多年前了……”
这话题就有点伤感了。
“没出国之前,谁会称我一声‘先生’呢?顶天不过是梅老板。更糟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落了,再没人来看戏了。贾云碧便是如此,他没看清这些事。唱戏的靠什么?靠捧。没有人捧便什么也不是,捧人的人也不一定非要看中什么才华,他们有时候就是无聊,想捧出一个人来,就这么做了,哪天不想捧了,便不做了。所以我迈入这行当第一天起,就知道台下那些喊好的人无论多热络都不可信,因为他们也就是无聊罢了。”
顾瞳没出声,梅先生突然说起这些,算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还是跟自己这个陌生人,实在有些诡异。
“别误会,顾小姐,”梅先生看出了顾瞳的疑虑,他多年的经验早练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投缘罢了,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你若能听进去——我想提醒你,你这样的身份,要小心身边的人。”
可是在防备身边人之前,难道不是先防备外人吗?
火车停在东辛庄附近一个车站。
顾瞳并不太担心行李,因为廖长官一定也“早有安排”。
果然有人接站,还是开小汽车来的。
顾瞳决定和梅先生告别了,但却看见梅先生也在收拾行李。
“您不回上海吗?”
“回啊,回上海不是这趟车。”
“必须从这里换车吗?”
“不是,”梅先生又戴上了礼帽,“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廖长官派梁处长去找我,放下的东西除了请柬和车票,还有路线图。”
“所以呢?”
“不仅是从上海到北平的路线图,还有从北平到上海的。”梅先生指了指脚下。
顾瞳瞬间明白,但明白的同时她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这么说跟您坐一趟车也是廖长官安排的?”
“应该是吧。”
“那您说我要准备好听闲言碎语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你以后会知道的,我不方便说。”
顾瞳满腹狐疑地下了车。
“小瞳。”梅先生突然在背后叫住顾瞳。
顾瞳转身,看见梅先生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微伸,另外三指屈伏,做了个老生的手势,“‘看前面黑洞洞’。”
梅先生是唱旦角的,但小生的功底也不逊色,这一句极有气势。
顾瞳笑了,梅先生这句话的意思她懂:“‘定是那贼巢穴’。”
梅先生点头:“后面的戏该你们唱了。这次是真的——后会有期。”
顾瞳上了接站的车,对方给她一套土布衣服,请她在车里换下那套在东辛庄会过于扎眼的裙装。
顾瞳看了一眼衣服上面绣的鱼鹰,拉上车后面的帘子,很听话地换好了衣服。
“开车接人,会不会太明显?”毕竟是村庄里,汽车不是谁都用得起的吧。
“没关系,这里可以。”开车的人非常肯定。
车子七拐八绕,最后进了村,又开了一会儿,停在一栋土坯房前。司机请顾瞳下车:“请进吧,他在等你。”又指了指顾瞳眼光盯住的换下来的衣服,“放心,这些衣服和行李,在你决定取用之前,我们会稳妥保管的,保证不会丢失任何东西。”
顾瞳走进了土坯房。
这里光线有点暗,最亮的地方很恰当地摆了一张书桌,有人站在书桌旁,背对着她正抬头看光线里飞舞的尘埃。
听到顾瞳进来,这人笑着转身,把手里的一把小巧的m1914的枪柄递给顾瞳:“小瞳。”
顾瞳觉得这不可能,自己是在做梦,梦里连光线都是文艺范儿的精致优雅。
廖伯东在出发前曾经告诉她,见到拿着你的枪的人,便是你的接头人,他将指导你未来两周的工作。
但廖伯东没说,那个人是徐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