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服务生来通报:梅先生那边派人来等回信。
“我们去。”顾瞳抢在廖仲南之前答应了,来人便留下两张戏票。
“不好吧。”廖仲南不情愿让顾瞳去。
“先应下,晚上再说。”
早早吃完晚饭,顾瞳换了一身裤装,雇人力车跟廖仲南奔戏园子。
一到便有人在门口接着,顾瞳挽着廖仲南,廖仲南出示了戏票,门口接应的人便客客气气把二人让了进去:“二位贵客楼上包间请——”
这种vip待遇让一旁挤成一堆准备进场的戏迷们大为不满:“那俩人干嘛的!”
“直接进去……得是周先生那样的吧。”
“可着北京城打听,我听了这么多年戏了,能直接进场看戏不用排队的哪个老板我不认识?怎么没见过他们!”
“嘘!别说了,你没看那女的打扮么!听说是石门来的贵客,39号的什么人的亲戚!日本人手底下的!”
“梅老板不是不愿意给日本人唱戏么?”
“少说两句吧!梅老板也抗不过日本人!”
“小日本儿在这皇城根底下可得意了!”
“嘘——!不要命啦!”
顾瞳和廖仲南装听不见这些嚼舌根,径直就到了二楼包厢,王敬枚正在这儿等着呢。
“二位坐,伙计!戏单!”
好茶水好点心端上来,考究的戏单也拿个托盘呈上来。王敬枚赔着笑:“二位,梅老板的戏压轴,您二位先点几出小戏热热场子?您点了戏,我好让他们把台本拿来。”
看京戏和看话剧是不一样的,老饕们讲究要对着台本看,明明知道下一句唱什么,听得是里面的韵味。
廖仲南拿起戏单翻了翻,递给顾瞳:“小瞳,你喜欢看什么戏?”
顾瞳接过戏单看了看:“我也不懂,我就点我知道的吧。”
“顾小姐果真懂行,”王敬枚笑嘻嘻挑大拇指,“这戏就是听熟的他才有意思。”
“奚啸伯奚先生在么?我想听他的《空城计》。”
奚啸伯在建国后分配到了石家庄工作,唱腔独树一帜,顾瞳的父母都跟她讲过:小时候在少年文艺队,曾经受过奚啸伯一两次指点,见过几面。顾瞳对于奚派唱腔颇有感情,在他心里,奚派唱腔也算石家庄特产。
王敬枚听顾瞳点的这出戏,汗却下来了,他擦了擦:“那个,顾小姐,失空斩是好,但这舞刀弄枪的这……不好,”说到这儿声音放低了,“日本人不让演。您点个别的,点个花旦青衣戏,好看。”
顾瞳一听这话,眉毛就挑了:“哦?打仗的戏不能唱,只能唱花旦戏?那好,来出《战宛城》!”
王敬枚那汗擦得更厉害了。
还是廖仲南厚道些,他拦住了顾瞳:“小瞳,《战宛城》那是小^寡^妇思^春,有什么好看的,再说咱们是来度蜜月的,看这个不吉利,换一出吧。”
“那就《穆桂英挂帅》吧。”顾瞳把台本啪嗒掉到了桌上。
王敬枚的汗都快流成尼加拉瓜瀑布了。
“怎么?不唱穆桂英挂帅就唱木兰从军!我们自己都答应登台了,王老板这推三阻四的,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不是……我这个……”王敬枚不仅流汗,声音都虚了。
“王老板,我们来看戏,也就是为了能散散心高兴高兴的,你有难处我们也知道,可这左点一个唱不了,右点一个唱不来,也说不过去吧。”廖仲南拾起了戏单,“麻烦去安排一出《坐宫》,这个总有吧,别的戏,您和其他老板看着点。”
“有有有!”王敬枚听廖仲南的话如蒙大赦,接了戏单退到后面去了。
戏园子的伙计很快拿来《坐宫》《盗仙草》等的台本,之后闲杂人等便退出去,只留两个小厮一样的人在门口听传唤。
顾瞳看着廖仲南又笑起来。
“你什么毛病啊。”
“我说廖少爷,你真是该出来多走走,在石家庄你是被廖长官的光芒压制太久了吗?完全显不出你的存在啊。”
“别胡说,我哥那气场,谁在他跟前都得被压制吧。”
“唔——那倒不是,我觉得徐先生在他跟前就很正常。”
“徐先生那是我老师。”廖仲南随手拎起茶壶给顾瞳杯子里续水,“吃喝的时候注意点。”
“我知道。”
“我老师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古今中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我这点可怜的看戏常识,还是他教的呢。”
“我就说嘛,你刚才那番话,怎么看也不像完全不懂戏的人哪。恩,《坐宫》点得尤其好,又经典又应景。”
“应什么景啊,你倒是39号里的公主,我可不是什么杨五郎,起码杨家一门忠烈,我大哥名义上还是汉奸呢……等等,你不会是喜欢这段戏里公主说的……”
“恩恩,我喜欢公主那段气场十足的念白,跟审犯人一样,就是那个‘要是有半句虚假,我的哥哥儿,你摸摸你有几个脑袋’!”
廖仲南半天无语:“用你的话说,恶趣味。”
“哈哈哈……”
锣鼓点这个时候便响了,杨五郎和番邦公主走上台来。
《西厢记》里《听琴》一折还没唱完,门口一个小厮走上来:“梅先生已经来了,请廖先生过去勾脸,您不去,别的人不敢动。”
廖仲南一皱眉,刚想说什么,顾瞳把他按住了,自己站起来,“带路吧,我跟你们去。”
小厮有点奇怪:“梅先生说的是……”
“我们俩谁去不一样?”顾瞳一句话把对方堵回去,小厮不说什么了,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瞳!”廖仲南在后面站起来。“带行头了吗?”
“放心。”顾瞳对他比了个手势,便跟着小厮走了。
到了后台,梅先生并不在这儿,顾瞳也不找他:“哪位师傅帮我勾脸?这个我可不会。”
早有准备下的勾脸师傅走上来:“不是说是位少爷吗?”
“我是他未婚妻,他嗓子哑了,怕砸了梅先生的牌子,我自告奋勇来替他。”
师傅不说话了,给顾瞳化妆。
油彩涂在脸上感觉不好受,顾瞳祈祷别过敏了才好。
顾瞳这边化了妆,才听得一片杯碟碗器相撞的声音,其他人这是开始给自己化妆了。
整个装束好,顾瞳觉得头部勒得有点痛,贴片子都这样,穿在身上的袍服太大——本来也不是给女人量身定做的:“哟,您这还带枪,这可不成。”师傅看见了顾瞳裤腰掖着一把枪。“您得摘了。”
“不行,”顾瞳拒绝了,“反正衣服大,我穿上别人看不出来就行了,这东西我可不敢不随身。”
这也是顾瞳今天穿了裤装的原因,这把枪其实不是她的,而是廖仲南给她的,顾瞳的枪不在这里,别有他用。
“行了。”师傅帮顾瞳扯扯衣服,又把一把拂尘塞她手里,“您这么上台就行。”
“诶等一下,”顾瞳拦住他,“您得给我台本,或者告诉我怎么演啊。”
“你不知道啊。”
“啊,就是个丑角嘛,我想没几句台词,再说本来俩太监不是吗?还有个裴力士,他多说点,我少说点就行了。”
师傅嗤笑一声:“我说您怎么净想美事儿呢?实话告诉您,梅老板这次回来,可以说身边一个人都没带,光身老哥一个来的,所以这出戏,俩太监,那个,就省了,您一个人上。最后那唐明皇呢,也不出来了,您听明白没有?”
“那不行啊!”顾瞳急了,“不带这样的!你你你帮忙想想办法,起码教我几句。”
“那您先随便来句戏腔我听听。”
“呃……啊~啊~啊~”
“还行还行,就这调儿,那我教您几句,您可记住了啊。这开场响锣鼓,您就走出去,锣鼓一听,您叫一声‘啊哈’,然后说两句定场诗,接着表明身份,就说有请贵妃,之后您站一边,就差不多了。”
“定场诗说什么啊?”
“这个您随便!”师傅说着就走,顾瞳再拉都没拉住。
顾瞳心里明镜一样,梅先生至今不出来,这师傅如此敷衍,这是打定主意本来要让廖仲南丢人的。
看来我得自力更生了,顾瞳心里说。
压轴的《贵妃醉酒》,锣鼓声镗镗镗地响起来。
楼上包间里,廖仲南也紧张,手心都沁出汗了。
楼下前排位置,王敬枚黄老板周先生等人坐在高桌旁,或跷二郎腿或剔牙,正等着看笑话。
顾瞳也紧张啊,她心里跟自己说了好几次“镇静镇静,好坏就这一锤子买卖了”,等锣鼓声停,顾瞳便走出去。
这一出场,戏台下便是小骚乱。
“这高力士怎么这么小啊!”
“就是,这谁啊!”
王敬枚的二郎腿不摇了,黄老板手里的牙签停住:“这……这不像廖少爷啊。”
“等等等等,要‘搭架子’了!听听!”
然后顾瞳并没有如一般丑角出场那样叫一声“啊哈”,而是往上场门附近站定,直接就开始念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呃看!”
“嗡”一声下面就zha了!
“这不对啊!”“这不该是‘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么!”“这还是梅老板的戏么!我没听错吧,我可是冲着梅老板来的!”
“慢着慢着!”周先生突然大喊一声,扬着手里的台本,“大家不忙说,先听着,听着!”
有人这么说,还是权威人士,众人慢慢声浪平静下去。
廖仲南在上面听着顾瞳不按台本来,那一刻恨不得捂脸冲下去,拉上顾瞳就跑,这实在太尴尬了,京戏舞台上,被倒彩喝下去的名角都有,何况顾瞳。
看着下面zha场,顾瞳心里也一紧,但已然上台,轻易下不去,就是尴尬,也得尴尬演完了!反正这是梅先生的专场,又不是自己的,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
顾瞳定定神,念完自己编的词儿:“咱家高力士,奉万岁旨意往沉香亭请娘娘共饮,有请娘娘啊!”
相比原版,这算是大大删减了,但是还算正常,而且已经有前面篡改定场诗的行为了,观众此时的接受度都高了不少,没人再zha。
黄老板看着聚精会神摇头晃脑的周先生:“周先生,您刚才为什么不让喊倒好儿啊,这改得也太多了吧!从字儿到腔都改了。”
周先生不屑地看他一眼:“你啊,不学无术。他既然敢上台这样演,改动这么大,那必是得了梅老板的认可。你也知道梅老板锤炼这戏的习惯,这改那改都不叫事儿。”
“哦——有道理——”
“而且我跟你们说——”周先生看众人都听他的,有些得意,直起身子来,让众人凑过来,“这改的,保不准就是梅老板原版原意!”
“这怎么说?”
“原词儿是什么?”
“十二楼中尽晓妆啊!我觉得挺合适啊,这不就是后宫妃子化化妆等着皇上来临幸么?”
“所以说你不懂。”周先生白了黄老板一眼,“这句子是不错,可是出处不对。这诗原出处是唐代薛逢的《宫词》第一句,最后一句是什么呀?是‘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说的是普通妃子等着皇上临幸,结果白等了半天皇上去皇后那儿了。你想想跟这戏他搭么!”
“哦——还真是——”众人恍然大悟。
“诶——所以说,还是李白这诗好。唐明皇本来就是让高力士来请杨贵妃的,那高力士自然要称赞几句杨妃貌美,这可不是君王不来临幸,恰恰相反,君王是要来的。而且这据史载,杨贵妃喝醉了不是去不了吗?唐明皇还说‘岂是妃子酒醉,真海棠睡未足耳。’把杨贵妃夸得像一朵花,所以高力士这一出场说‘名花倾国两相欢’,对着呢!”
“对对对!还是周先生有见识!”
“可他没‘搭架子’,那啊哈一声没了,最后还甩腔,这——”王敬枚又有疑问。
“这你得琢磨,高力士是什么人哪?那不是一般的太监,那跟在皇帝身边多少年。唐代这太监,有的还有兵权,所以你想高力士能是李莲英安德海那样的吗?那也有身份,有谱儿!不能像一般丑角一样上来就‘搭架子’,最后几个字儿甩腔——嘿!要我说,甩得对味儿!有几分老生的意思!这是和高力士这个身份对上了!连这都想不明白,真是……”周先生一脸的看不上。
“原来如此!那要这么说,咱刚才还该喊一好儿哪!”
“就是啊,该!”
“那喊!”
“对,喊!”
“等等等等,梅老板这已经出来了,再等到那该喊好儿的时候,再喊。”
台上的贵妃演绎得行云流水,出场的时候亮相的“好”已经过去了,正唱到“金色鲤鱼在水面朝”。顾瞳在这个过程中全程扮木头,反正她也不知道该什么词儿,说多错多,索性不说,倒不影响梅先生唱。
接下来便是饮酒,贵妃醉态,梅先生一伸手,顾瞳还没反应过来,头上的帽子已经让梅先生摘去了:“冠上加冠……”
贵妃在这里本来是应该把帽子压在自己凤冠上的,但说不清是不是意外的事件此时发生了:梅先生似乎一个没拿住,高力士的帽子“啪嗒”落在了地上……
戏园子里瞬间一片寂静,连叫卖的小商小贩都鸦雀无声了。
这算事故,这绝对算事故吧!
所有人都等着看高力士的反应,连梅先生都停了唱,看着顾瞳的反应。
这可怎么往下接?当看不见?那倒好马上就来了。当看见了?说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说不对,照样一群倒好把你轰下去。
廖仲南捂住了脸,他都不忍心看下去了,满脑子想着一会儿人们轰顾瞳的时候自己要从哪个路线最快去救她。
但舞台上的顾瞳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帽子掉了?那也不能就在地上放着啊,多脏。顾瞳走了几步捡起了帽子,随后转身捧给梅先生:“娘娘,您那帽子掉啦。”
梅先生会意,起身,慢慢以醉态走去,每一步都千娇百媚若不胜情。
“好!”
不知道谁先吼了这一嗓子,接着是潮水般的叫好声,周先生黄老板等自然叫得也卖力,尤其周先生,还要摆一摆自己懂行:“到底是梅老板!这改的多好!就这一个动作,嘿!所有人都看得出,贵妃是真醉了,还醉的真好看!”
其实这一开始真的就是个事故。
顾瞳看着梅先生唱完,把帽子撇给自己,自己又戴上,完全没搞明白下面的人那么激动是为什么,掉个帽子有什么好的?
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