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这也许本该是个欣欣向荣的季节。
顾瞳趴在39号冯静宸的办公室窗台上发呆。
北方和南方不一样,春天被称为“春脖子”,极言其短。
天气很快就热起来,顾瞳借着踏青,偶尔到市面上走走,东一头西一头地去寻找记忆中曾经熟悉的街道。
解放路曾经是顾瞳上小学时印象最深的街道,那里有解放路商场,当然后来改名北国商城了,顾瞳对这里多少有点景仰的意思,因为这里是石家庄人俗称的“桥东区”,也是实际上的“富人区”,住在桥西的顾瞳只有过年过节才在父母的带领下来看一看这繁华的地带。
但现在这里没有解放路,据冯静宸说37年前政府曾经考虑要在这里修一条“中正路”的,但最终因为日本人的到来而搁浅。
现在的这里也还是繁华的,不过是异色的繁华——大批的ji院聚集于此。灯红酒绿之中,皮^肉生意也被品评出档次来:一等的清吟小班,二等茶室,三等下处。不入流的就是俗称的“窑^子”,北平叫做“白房子”的,是最下等的去处,连贱卖的ji女们都不屑去的地方。
顾瞳不止一次在白天经过这里,看着清冷的门面,偶尔有一两个打着哈欠的莺燕们出来倒尿桶,嘴角还残留着胭脂过宿的痕迹,身上终于摆脱了臃肿的棉衣,一件夹的,甚至单衣就能出来见人了。
春天在红花里,在绿草里,也在ji女们的衣服上,春天就如同空气,捉摸不到,但你能感觉出来,到处都是了。
那曾有一面之缘的金花,在井陉应该也还过着这样的生活吧?
顾瞳看了看旁边昏昏欲睡的廖仲南,捅了捅他:“喂,廖大记者,来发表一下你对春天的认识?”
“恩?”廖仲南还没睡醒,双眼没有聚焦地看了看顾瞳,“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季节……”
顾瞳长长地叹气:“也是花粉过敏症、荨麻疹和狂犬病流行的季节。”
春天猫狗都发情,即使没有狂犬病那眼睛也多半是红通通的,而且那位神隐了一段日子的朝香宫亲王又突然出现了,是带着一大批狼狗出现的,石家庄这座小城市里的狗的数量突然令人不安地增加了。
“你说日本人不会想研究通过狗传播的疾病吧,像狂犬病那种的,我听说那个植村肇到现在都没什么进展……”
“不会。日本人又不傻,狗那是畜生,惹急了别说中国人,日本人也咬。”
“说的也是。”
顾瞳恨这些狼狗,前几天经过39号楼前的时候,遇上一队日本兵牵着狗过来,其中有个狗个头还不大,像是年幼的德牧,不知道在顾瞳身上闻见了什么气味儿,突然狂吠着冲过来,吓得顾瞳第一反应就是跑,但是明显跑不过,眼看就要追上了,顾瞳心一横不跑了,她转身和狗对峙,德牧大约年纪太小的缘故,还没被训练着一往无前,看顾瞳这样它也有点怂,嗷嗷叫着但不再往前扑了,顾瞳怒瞪它,慢慢弯腰,去摸旁边的几块碎砖头,德牧不叫了,仅仅是嗓子眼儿里嗷呜了一声,慢慢后退了几步,顾瞳见它软了,信心大增,突然一块砖头丢出去,德牧像是受了惊吓,跳起来,然后扭头就跑,这次改顾瞳不依不饶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扔砖头:“靠得咧,看你还敢咬人!打死你!”
跑了没几步,日本人追着狗也到了,而且还牵着好几只大狗,大约这些狗也抱团,见自己的小兄弟被欺负了,便一个个跃起冲着顾瞳狂吠,要不是日本人握紧了手里的缰绳,这些狗眼看就要扑过来了——但是谁又能保证日本人不会松手呢。
顾瞳吃惊之余,怒不可遏,反正也走到这一步了,说什么也不能白白被咬,她扭头见哨兵正站在旁边警戒,便出其不意夺了哨兵手里的枪,哨兵也吃了一惊,骂着上来抢,顾瞳一脚把他踹倒,然后刺刀对准了那些狗。
对面日本人也举起了手中的枪。
“靠!一群畜生!”
“やめるんだ!”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小瞳!把枪放下!”
对面的日本人都把枪放下了,并且低下了头。
顾瞳回头,朝香宫鸠彦在众人簇拥下走过来,而说中文让顾瞳放下枪的,是刚从楼里冲出来的冯静宸。
冯静宸一来到顾瞳近前就劈手把枪夺过来扔到一边:“让你扔枪没听见!敢抢哨兵的枪,要不是朝香先生发话,你早就被打成筛子了!”
“他们让狗咬我!”
“还顶嘴!”
顾瞳不敢说了,冯静宸其实没说错,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抢哨兵的枪,要按暴动论处的,可以不经查问直接击毙。这也是逼急了,不然顾瞳也不会出此下策。
“对不起,朝香先生,小瞳年纪小,不懂事,我回去会好好教育她……”
冯静宸一个劲儿道歉,朝香身边的翻译看起来也都翻给朝香了,但这位亲王揣着手,没什么反应,看了顾瞳一会儿,朝香才抬头,用下巴指了指那位被踹倒的哨兵。
朝香身边一个军官心领神会,对朝香行了个礼,就直接走到那位哨兵近前,干脆利落地掏出配枪,一枪击穿了哨兵的天灵盖。
那位哨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顾瞳打了个哆嗦。
“哨兵がとして、铳を夺われ、これは屈辱!のような人になる资格は、帝国军人の!”
朝香提高了嗓音说的什么,顾瞳没有听懂,但想也知道,朝香在警告其余士兵,再有人被夺枪,就是这个下场了。
朝香说完,又看向顾瞳,看得顾瞳一阵毛骨悚然,连忙低头,心说被夺枪的立刻处死,夺枪的也好不了吧……
但朝香似乎没有什么表示,他没让人把顾瞳抓起来,只是在翻译耳边说了句什么,便回身走了。
翻译留在原地,看着莫名其妙的顾瞳和冯静宸:“恭喜了,顾小姐,朝香先生刚才称赞了你,他说用枪的女人,有非同一般的美丽。”
“呃……啊?”
距离朝香莫名的赞美之后,又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廖仲南接到主编一个紧急任务,到保定去了。渡边则负责押送一批军火南下,也将离开石门。
说起来那批军火还挺特别的,在火车站送别渡边的时候,顾瞳看着那漆黑的枪管,惊叫出声:“马克沁!”
这是一批马克沁机枪,顾瞳在国防课上见过,她还能依稀记得当时教官反复提及的马克沁与日军常用的九二式的区别。
渡边看着顾瞳:“顾瞳小姐,你认识这些枪?”
在冯静宸的警告眼神里,顾瞳低头,声音含混不清:“知道名字。”
“怎么知道的?”
“打上海的时候,国^军就用过这个,我有耳闻,但从来没见过真的。”
朝香也在,他说了一句什么,翻译问顾瞳:“那么顾瞳小姐想试一试吗?朝香先生记得你是会用枪的。”
“不不不!”顾瞳连忙摆手,“我不会用机枪!不过,如果可以的话……”
顾瞳下了很大决心,这才试探着说,“我可以摸一下吗?”
……
“请到前面来吧。”
有朝香的允许,顾瞳在冯静宸犀利的眼神里挣扎了一小会儿,还是没有抵住马克沁的诱惑,她走到机枪前,轻轻抚摸过枪身。
这一刻顾瞳几乎热泪盈眶——这可是真家伙啊!以前听教官讲的时候就很神往了,也曾经想过能不能接触的,但是教官一句话就把顾瞳的梦想打碎了:“不可能的,现在世界上也没几挺了,有的,也都在博物馆玻璃罩子里罩着呢。”
这可是一战的功臣与神器,在顾瞳的理解中,机枪才宣告了□□对冷兵器的绝对优势,这种训练简单,杀伤力大,可连续杀伤的武器简直就是逆天的存在。
顾瞳差点要为梦想实现手舞足蹈,不过还是忍住了,她咳了一声“ありがとう”便退回到自己的队伍里。
冯静宸在叹气,顾瞳偷瞄了一眼,被冯静宸的脸色吓到了。
突然不见了的川岛芳子又突兀地回来了。
据说还带回来了一个很神秘的人,一回来就单独住在39号三楼尽头的一个原本的小小的空房间里。
顾瞳好奇,但没有去打探。
可是川岛芳子却来找她了。
“好久不见了,顾小姐。”
顾瞳看着眼前这个作男装打扮的女人,心里没有任何好感,这女人嘴角是胸有成竹的笑,这笑让顾瞳很不舒服。
“好久不见了,金司令。”
“顾小姐不好奇我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吗?”
“您东兴楼不是有生意吗?”
“那点生意不算什么,我不在也一样做。我是去东北了。”
顾瞳心里咯噔一下,廖伯东说过自己是从东北来的。
“您是去东北进货了吗?”顾瞳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川岛芳子笑了:“也可以这么说。”
“看您的样子,这趟货很不错喽。”
“也许恰恰相反,我看上的货几乎都被人捷足先登了。”
“那您还这么高兴?”
“我本来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了,却在最后,居然让我收到了两件极品的好货。”
“那恭喜您了。”
“小瞳你不想知道我收到了什么吗?”
“跟我又没关系,我又不做生意。”
“可是,这两件极品都和你有很大关系呢。”
“哦?”这可是没想到的,什么货能和自己有关系呢?
“这第一件嘛,”川岛芳子略一停顿,“是石油。”
顾瞳错愕了。
日本发动二战,掠夺资源是重要原因,而资源的重中之重,就是石油。日军在最初横扫亚洲,但石油的使用上,渐渐捉襟见肘,到1940年几乎难以为继。打仗是个拼经济拼国力的苦差事,没有石油,工厂无法开动制造武器,前线的飞机车辆都无法开动,假如不是海上石油运输线被美国锁死,日本也不会铤而走险去轰炸珍珠港。其实日本去炸珍珠港也是不得已——日本曾经把发现大油田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的土地上,但似乎是天意,日本那么多地质学家科学家一直到战败都没有在中国的土地上找到石油。
“石油怎么了?”
“我们发现了油田——在东北大庆。”
“不可能。”顾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且我从来没听说过大庆这个地方。”
川岛芳子笑了,非常畅快:“看来是真的。”
“什么?”
“他告诉我们,顾瞳你一定会这么说的。你会这么说,就证明他的话没错——东北,有油田。至于大庆嘛,现在没有,以后会有,满洲国的兴仁镇就是了。”
“他?”顾瞳有很不好的预感,川岛芳子不应该知道大庆油田的。
“对,‘他’,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第二件极品好货。”
川岛芳子让开了,她身后,一间密室的门缓缓打开,顾瞳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和廖仲南年龄相仿的男人,寸头,白净脸,高鼻梁,薄嘴唇,穿一件薄呢子礼服——自己不认识他。
男人左手插兜,微笑着对顾瞳挥挥右手,他的微笑带着血的戾气:“嗨,你好,来自一中的顾瞳,我是来自宁源中学的方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