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瞳!”廖仲南几乎是把冯静宸办公室的门撞开的,在看到顾瞳的那一刻,他脸上原本的故作镇定全不见了,“你听说了吗?”
顾瞳正坐在沙发上,双手紧握,眼睛直直地盯着茶几上的杯子。
“小瞳!”
“别吵了!”顾瞳的声音比廖仲南还高。
“计划有变!日本人加强了正太饭店的守备,门口加了双岗!他们还在没收鞭炮!”廖仲南尽量放低声音。
“就这些吗?我这儿还有更糟的消息。”
“啊?”
顾瞳的眼睛没离开那只白瓷杯:“廖长官安排的接头人突然来不了了,我姐和廖长官都不在,就是去协调这件事了。”
廖仲南心乱如麻,一屁股坐在顾瞳旁边,扯开了脖子上的领带:“怎么会这样的?!这次是不是要坏?”
“不知道,现在只能祈祷老天保佑,那些孩子听不到鞭炮声,就不会跑出去了。”
廖仲南突然想到了:“还有办法,赶快去正太饭店告诉他们接头终止!”
“没用,廖长官不让我去,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坐在这里?廖长官说了,日本人既然已经知道了转移的事,我们现在去,就绝对是自投罗网!”
这三天度日如年,顾瞳过得很煎熬。
廖仲南也一直顶着两个大熊猫眼,知道的他是忧心任务能不能完成,不知道的都说他是汉奸记者的工作太尽心了,累的。
廖长官和冯静宸倒是表现得相对冷静,那天回来之后他们就三缄其口,无论顾瞳和廖仲南怎样拐弯抹角的打听,这两个人都一个字不说,只是告诉顾瞳和廖仲南:“顺其自然。”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
顾瞳心里七上八下的,恨不得摸到正太饭店去看看,但是渡边给39号下了命令:凡是没有外勤任务的,所有人都要守在工作岗位上,所以冯静宸和和廖伯东也要在39号值班,顾瞳和廖仲南自然也得跟着。
只有梁清命好,四五天以前就奉命带着手底下几个人去上海出差了,不用陪着这些人耗着。
晚上九点多,正是正太饭店开始热闹的时候,顾瞳想像着饭店里灯红酒绿掩藏下的危机,越想越害怕,心脏都缩起来一样。
“小瞳,要睡觉拿个毯子来盖。”冯静宸看着在沙发上已经缩成一团的顾瞳,好像是要睡的样子。
“我没睡,姐……我是害怕……”
“别怕。”冯静宸也没有别的话好安慰。
“姐,你说要是这次计划失败了……”顾瞳话音未落,突然响起了枪声,在寂静的黑夜里,这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哪里放枪?!”顾瞳坐起来了。
放枪并不算太稀奇,毕竟这是战争年代。
“好像是正太饭店方向。”
隐隐还有喧哗声。
“是不是我们的人去接头被……”这是顾瞳最担心的。
冯静宸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顾瞳大气儿都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瞳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在39号响起,有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还是直奔这里来的。
顾瞳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求救地看了一眼冯静宸。
“砰砰砰”,敲门的声音,顾瞳打了个激灵。
“谁?”冯静宸的声音倒还稳。
门“咔哒”一声打开,梁清探头进来看了看:“冯处长,小瞳小姐也在啊。”
“你回来了,梁处长。有事么?”
“刚回来就赶上新鲜事儿,有人在正太饭店门口打架,来路不清楚,还动了枪了,已经抓起来了,渡边先生现在好像很生气,让咱们一个审,一个马上去抓杜兰香。”
砸门的人很没礼貌,香云去开门的时候,看着门外那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管当时就尖叫起来。
梁清带人进了正太饭店,手下人负责控场,梁清径直奔后台杜兰香的卧室。杜兰香正在对镜卸妆,梁清拔出自己的枪来:“杜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梁处长,几天不见了,您找我有什么事?”杜兰香没停下梳头发的动作,她对镜子中自己的样子显然比对后面那人手里的枪口感兴趣多了。
“渡边先生说了,您涉嫌通^共,放跑了十几个小孩儿。”
杜兰香终于舍得站起来,回头面对梁清了:“莫说我没有通^共,就算人真是我放跑的,又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不过是请您去39号过过堂。”
杜兰香又坐下了:“请转告渡边先生——我不去。”
“您要不去,可得给我一个好理由。”
“忙着接电话呢。”杜兰香往脸上扑了一层薄粉。
“这……”
梁清刚要说什么,小丫头香云从外面进来了,恭恭敬敬一躬身:“杜小姐,大老爷打电话来了。”
“这可不算理由,杜小姐,凭你多要紧的电话,你还是从39号回来了再接吧,当然,前提是你还能回来。”
杜兰香在镜子里露出个嘲讽的笑容:“你误会了,梁处长。”
“恩?”
“不是我忙着接电话,是你忙着接电话。”
梁清一脸懵逼。
香云捂着嘴笑了笑:“是,梁处长,大老爷请您去接电话。”
梁清一头雾水,但最后还是叮嘱手下人看好杜兰香,他带两个人跟着香云去接电话。
电话在前台接待处,香云拿起话筒要递给梁清,梁清没接,香云明白他是怕自己偷袭,抿嘴一笑,把话筒又放回台子上,自己走到足有五米开外,站好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梁清这才拿起电话:“喂?”
“梁处长。”电话那头是个老练沉稳有威严的老年男人。
“你是谁?”
“梁处长贵人多忘事,您刚从我这里走,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梁清脸上不耐烦地表情瞬间凝固:“杜……杜老板……”
“我听说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女给你惹麻烦了,梁处长也不要有什么顾虑,该抓就抓,该打就打,年轻人嘛,该教训还是要教训的。兰香父母早亡,论理该我这个大伯好好管教她,只是我现在实在脱不开身,这几天还要陪汪主^xi,等过些日子,我打算亲自去一趟石门,面见梁处长致谢。梁处长——不会驳我这个面子吧?”
“哪里……哪里……”梁清的声音都是干涩的。
电话那头“咔哒”挂断了电话。
梁清几乎是一步一挪挪回去的。而此时,电话那一边杜老板抬眼看了看身旁的人,说道:“可以放心了吧,你可以回去向那位先生复命了。”
梁清终于回到了杜兰香的卧室,杜兰香已经整理好了,离开了镜子前:“我大伯该说的,都已经告诉梁处长了吧?”
梁清盯着杜兰香,半天没出声。
“我还需要跟你去39号吗?”
“当……当然不……”梁清几乎是从牙缝里说出这几个字的。
“那就好,天气这么冷,我正不想出门呢。”
“你从来没提过你的保护人是……”
“我大伯不是我的保护人。”杜兰香打断了梁清,“事实上,这个电话恐怕是那位先生让我大伯打来的。”
39号里,顾瞳有点发懵。
这感觉怎么说呢,有点像考试成绩发下来,以为自己能考第4名,实际却被告知是41名,正六神无主之际,突然发现应该是14名。
“孩子剧团”悉数撤走了,是谁撤的,不知道,但确实撤走了。
不能说正太饭店门口的守卫不尽心,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听到鞭炮声不要动”,可没人告诉他们“听到枪声也不要动”,再说开枪的是两拨人,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就打起来了,秩序总不能不维护。
而那两拨人很神奇地操着上海口音,骂着“小赤佬”“瘪三”,都是北方市面上不通行的叫骂。
本来是很不错的计划,不仅对顾瞳来说是这样,对渡边来说也是的。
但突然间就都被打乱了。
顾瞳的计划,渡边进行了破解,然后又有人反利用了这种破解——鞭炮被没收了,日本人放松了警惕,就忘了枪声和鞭炮声是很像的,而且在正太饭店嘈杂的环境里,两者的区别就更难分辨了。守门的日本兵不是被鞭炮引走,而是被街头斗殴引走的,日本人以为有人守卫就万无一失,居然没有再派暗哨,孩子们被接头人顺利带走。
不过事后想想,顾瞳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原定的接头人改了,自己设计的暗号却沿用下来。
这接头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啊对了,顾瞳提醒自己,正太饭店很可能有日本人的眼线,目前看来香云的嫌疑最大,也许要提醒杜兰香注意?
但是无论是香云还是其他人告发了自己的计划,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抓呢?顾瞳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日本人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等着廖伯东或冯静宸暴露——有必要顾虑自己吗?
现在的事态一片混沌,待混沌中生出秩序之后,所有人的矛头指向了唯一的嫌疑人——杜兰香。
“这样的结果,不高兴么?”冯静宸轻轻碰了碰顾瞳。
顾瞳茫然地摇头,她不否认自己当初设计这个计划的时候,是有报复杜兰香的意思——把这些孩子送到杜兰香身边去,最后这些孩子不见了,杜兰香是跑不了要被怀疑的。
也算报了当初被杜兰香利用的一箭之仇,顾瞳是不肯吃亏的。
但事情真的按自己的预料走了,顾瞳反而高兴不起来,她有点担心杜兰香,还担心杜兰香如果被捕,徐长明会被牵扯进来。
大概这就是“当坏人都没有天赋”吧。
顾瞳并不想看见梁清押着杜兰香回来,所以看见梁清空手而归的时候她真的松了一口气,尽管她也好奇为什么梁清没有把人带回来。
“梁处长?”
审讯室里,除了被抓的几个人,渡边等悉数都在。
“对不住,渡边先生,”梁清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您先别问我为什么空手回来,我先跟您说个事儿吧,”梁清指了指被绑起来准备用刑的人,“虽然我没有审他们,但我打赌,他们是从上海来的,杜老板手下的,身上应该还带有青帮令牌。”
“难怪……”廖伯东看了看那几个人,已经了然,“杜兰香没有来,也是因为这个吧。”
“汪主^xi在那边还是人家座上客,咱们惹不起。”
“算了吧,渡边先生,横竖不过是几个孩子,不值得为这件事惹怒了上海那边。”
顾瞳不敢问,但是越听越懵。
“孩子剧团”的事告一段落,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对顾瞳来说,回到正轨的意思就是——她不用去上学了。寒假过完,井陉那边的女校终于不堪压力,宣布暂时闭校。顾瞳嘴上不说,心里窃喜,每天安心跟着冯静宸学习格斗技巧,也跟着廖伯东一起研究国际局势,偶尔去报社骚扰廖仲南。
“那些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已经到延安了吧。”早饭时间,廖长官依然在看报纸。
“诶?”顾瞳叼着一根油条愣住,不是说去汉口的么?
“没走到汉口,就拐到延安去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啊?”顾瞳表示怀疑信息可靠性。
“因为是我派人半路截的胡啊。”廖长官说得很理所应当。
“……”惊讶和无奈,到底哪种情绪多一点?顾瞳一时自己也不知道。
“明摆着这是徐长明调动南京那边的人干的,不然还有谁能从他和杜兰香眼皮底下把那么多人接出来?南京的人接了自然要往南走,日本人还没打下汉口,孩子们又对汉口那一带熟悉,这路线不是一目了然?既然他都把道画得这么清楚明白那我还跟他客气什么?人是最宝贵的资源,谁抢到算谁的。”
“……那徐先生知道您这么干吗?”
“这个嘛……他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也对,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孩子也没有到汉口,南京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有意见也是他徐长明的责任,谁让他把人弄丢了?”
“都是同志呢!这样让他背锅不好吧?”
“没关系,反正他背上的锅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口。”
……廖长官您到底和徐先生什么仇什么怨。
“放心吧小瞳,如果这么点事都解决不了,徐长明也不是徐长明了。”冯静宸一句话点醒顾瞳,毕竟多重身份活到了现在,摆平这么点小事当不在话下。
“可是兰香姐到底什么来头啊,为什么日本人知道她帮南京做事却……”廖仲南也想不通。
“却当成看不见吗?很正常。日本人顾虑也很多的,你没听见梁清说杜兰香的保护人连杜老板都让三分么?那这样的保护人也不是日本人能随意惹的。”
“哇哦,那兰香姐要是我们的人会不会日本人也不敢惹?呃,是不是我想多了,日本人对共^产^党,绝不会手软的吧?”
“不一定。”冯静宸拿起碗来,“小瞳你还要不要粥?”
“周佛海知道吧?他小儿子就是共^产^党。”廖伯东丢下一个炸弹,当然,是对顾瞳来说。
“……汪精卫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廖伯东的语气不是很确定,“不过能确定的是,这件事周佛海知道,日本人也知道。”
“那日本人没把他儿子抓起来?”廖仲南感慨着周家小少爷的好运气。
“都抓了谁干活啊。”
“周佛海不是还有个大儿子吗?”
“和周佛海断绝关系了,现在在重庆呢。”
……这悲催的哟,各种意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