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芳子看着眼前千娇百媚又不失精明干练的美人:“杜小姐?杜兰香?”
“金司令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杜兰香笑得得体,“香云,还不上茶?”
川岛芳子并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说真的除了她的染色体是两个x外大概她没有什么女性特征,坐在沙发上挺直了腰杆,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青年军官,干练挺拔,很有英气。
“金司令今日前来,必有要事吧?”
川岛芳子啜了一口茶,又放下:“路过而已,进来问候一下杜小姐。我实在对杜小姐的名字很好奇,大日本帝国有位了不起的歌手和演员,她叫李香兰,你知道吧?”
“略有耳闻。”
“杜小姐的名字不过是把李香兰的名字掉了个个儿,颇有几分打擂台的意思呢,就不知道,杜小姐是替谁在打?”
杜兰香莞尔一笑:“金司令,我这名字其实是个花名,和李香兰小姐名字相似完全是个巧合,原名太俗,说出来只怕没有人肯登门了,所以不大用而已。”
“美人之名怎么会俗呢?不妨赐教?”
“不。”杜兰香虽然微笑,拒绝却很干脆,“我的原名,连自己也嫌弃了,不然也不会改现在这个。若是金司令执意要知道原委——‘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你就当我附庸风雅吧。”
“我还是想知道杜小姐的原名。”川岛芳子坚持。
“那么我也想知道呢……金司令,您的原名是金璧辉,东珍,还是爱新觉罗·显玗?”
川岛芳子的脸色微变。
杜兰香不是吃素的,她就像个刺猬,知道怎么扎人又让人不能喊疼。
对川岛芳子来说,这些名字,尤其最后一个,是她的痛,从千娇万贵的十四格格,沦落为川岛浪速的养女,日本帝国的间谍,在这个过程中,她舍弃了很多东西,包括女人的身份,外人只知道她喜穿男装,是因为舍弃了女子的装束,实际上她付出的远比这多得多——为了彻底向只能任人宰割的女性身份告别,她通过手术去掉了自己的子宫。
“杜小姐果然是有手腕的。”
“哪里,”对川岛芳子的阴恻恻,杜兰香就从容多了:“我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您也不会信的吧。我那位保护人几乎无所不知,您来之前,他已经告诉我了。”
那就没必要兜圈子了:“相必那位保护人也告诉了你我的来意吧?”
“您怀疑廖长官……不,应该说您确定廖长官是共^党,但现在您需要证据。”
“你有吗?或者……你那位保护人?”
“没有,假如我有,我早就去告发了。我和他弟弟的恩怨,我想金司令总是知道的。”
“但看你这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能提供更多信息。”
“这却也是真的,”杜兰香承认,“我那位保护人有个建议——从怀疑的源头查起。”
“你的意思是……”川岛芳子眯起了眼睛。
“东北。”
廖伯东对外一直宣称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去了东北维护家业做生意,之后十几年石家庄这里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只有偶尔的几封信,十几年后他突然以汪伪政府特派员身份回到石家庄,一头一尾并无可疑,最可疑的就是东北那音信几近断绝的十几年。
“你也认为他在东北的时候已经和共^党狼狈为奸了么?”
“不,我那位保护人说了——可疑的究竟是廖伯东这个名字,还是廖伯东这个人?”
川岛芳子是聪明人,说到这里就全明白了。"
“你认为,这个廖伯东——中间换人了吗?”
杜兰香笑而不答。
“那么廖仲南……”
“廖仲南并无可疑,他一直在石家庄受到廖氏宗族的保护,长到几年前才去北平读书。当然,金司令也可以认为我是因为他曾是我的未婚夫而有心包庇他。”
“如果现在这个廖伯东换人了,那么原来的廖伯东去了哪里?现在这个廖伯东之前又在做什么?东北那里一定会有知情者吧。”
“那就不是我的领域了。”杜兰香所答非所问。
川岛芳子点点头,走到杜兰香近前伸手抚上她的脸:“看来这趟还是应该来的,不虚此行啊杜小姐……”
那动作竟然很色·情。
川岛芳子告辞,杜兰香脸上的笑如同潮水一样迅速撤去,她低垂下眼睑,仿佛做过苦工之后的劳累,摸到茶几上的一包烟,衔了一根在嘴里。
再去找打火机,却找不到了。
杜兰香不找了:“香云,去拿包洋火。”
一只手从帷幕后面伸出来,打火机在掌心握着,火苗在打火机的出火口跳跃:“怎么又想起抽烟了。”
杜兰香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眼圈,“没什么,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别随便动我这儿的东西,幸亏来的是川岛芳子,她没说抽烟——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你今天很奇怪……兰香。”
“被一个女人摸来摸去当然很奇怪。”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反正被男人摸来摸去也习惯了。”
帷幕后的人不说话了,重点不在于被谁摸来摸去,而在于他就在后面什么也不做地看着。
“我按你的意思说了,你觉得川岛芳子会去东北查么?”杜兰香把烟夹在手指里看烟气袅袅。
“会,她也没有更好的切入点了。”
“但这样廖长官岂不很危险?”
“看不见的危险才危险。东北那里历来就乱,老抗联的人几乎都不在了,他们的去向没人知道,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自己跳出来,我们就有机会除掉那些危险分子。”
“呵呵……你这是让川岛芳子去替你打草,你好跟在后面惊蛇。”
“是的。”
“要是蛇抢先咬人了呢?”
“那就先把川岛芳子这个蛇·头干掉。”
“派谁去做?我吗?”
“……不。”
“顾瞳和廖仲南。”
“……”
“其实我也很好奇,”杜兰香扭过头,语气天真得好像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廖长官到底什么来头?”
“就是你知道的来头,廖家大少爷,从小读书识字,十几岁接触新思想,留学前夕,父母不幸过世,他为了接手家里的生意,去了东北,一走十多年,因为在那边发展很好,得到了汪主xi的重视,派回石门来……”
杜兰香掐灭了烟:“得了,我知道我跟你不是一条线上的,所以这些内容对我适用于保密条例,这些我都懂。”她走到帷幕后,伸出手去,“我不关心这个了,你今天……留下来吗?”
“……很晚了,我得走了。”
“是啊,毕竟,你家里还有个‘她’。”
“……兰香,我没有家,那不是我家。”
“你走吧,我不跟道德洁癖的人做生意。”
人影在门前停住了:“兰香,我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早点把你接过来。”
杜兰香不耐烦地挥挥手,那意思别说屁话,快点滚蛋。
门锁咔哒一声。
屋子突然黑了,供电不足,停电限电最近很常见。
杜兰香坐在窗前,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泪流满面。
顾瞳一大早推开《华北新报》驻石家庄分社的大门,看门那位老大爷这次总算认得她:“你这次也不是来抓人的?”
“不是,我找廖仲南。”顾瞳哭笑不得。
那位老大爷松了一口气,但念叨着“公狗母狗都是狗”,慢慢踱回自己的门房。
顾瞳发现自己没有因为这个评价生气,果然廖伯东的教育有效——要习惯挨骂,各种挨骂,花式挨骂。
顾瞳上二楼的时候,看见廖仲南依然手忙脚乱在纸堆里翻着什么。
“你找什么呢?”
“啊,你来啦!”廖仲南看见顾瞳,“你先找地方坐,我把那几幅画找出来。”
“什么画啊?”
廖仲南总算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也不知道谁寄来的,我觉得画的挺好。”
一张巴掌大的漫画,寥寥几笔,勾勒了一个矮个子瘦骨嶙峋腆胸迭肚手握□□的日本兵,日本兵□□骑着一只眼露凶光还流口水的狗,死死盯着□□上挂着的一串串金钱和几包杂货。
狗当然只会对肉骨头感兴趣,对金钱感兴趣的,那不是狗,漫画作者在讽刺谁,简直一目了然了。
“画得真不错,”顾瞳赞叹,“跟变态梁手底下那几个挺神似的。”
“是吧,我也觉得这个不错,我打算把这张,还有几幅都发在报上。”
“你疯啦?小心暴露。”
“怕什么,要是登出去了,日本人真的要追究,第一个倒霉的也是总编。”
“那日本人也会查到你的。”
“有我大哥呢,这种身份,不用白不用。”
“你还知道廖长官的存在啊,你这不是给他找麻烦吗?”
“这你就不懂了,”廖仲南很熟稔的样子,“现在这年头,汉奸的亲属不当汉奸才是正常的,我要是跟我哥同流合污,日本人才怀疑呢。”
顾瞳和廖仲南在这里拨小算盘拨的正得意,楼梯一响,又有人上来了,廖仲南还以为是总编又来查他的排版,马上正襟危坐一副好员工模样,顾瞳回头向楼梯口望去,却是梁清出现在那里:“小瞳小姐,哦廖少爷在呢,太好了,一齐找全了,渡边先生说了,让你们去亲善堂。”
顾瞳皱眉:“亲善堂?”
亲善堂原名仁善堂,是民国初年就建立的收养弃婴和孤儿的民间慈善团体,当然,说是“慈善”,糟污的事也不少,曾被报纸爆出过仁善堂工作人员私分社会捐助导致弃婴死亡率达70%的事,日本人来了之后,这样的慈善团体被直接接收了,糟污的事儿更多,不过这次连爆也没有了。
“从南方那边过来的,十来个流浪儿,都不大,好像自己还有个名儿叫‘孩子剧团’,都是八九岁到十三四岁的小孩儿,听说全国各地巡演,也不过就是讨口饭吃,拐个弯儿要钱,这不走到石门市了,宪兵队把他们拦下了,渡边先生大发慈悲,觉得孩子们可怜,就让他们留下,要演出还接着演,政府拨钱,省的他们再去街上挨冻受饿的,挺好的事儿。”
“是挺好,”顾瞳敷衍,“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不是让我出钱吧。”
“想哪儿去了。小瞳小姐,渡边先生说了,正好这是一个表现中日亲善的机会,民间团体嘛,日本人亲自出面不太合适,小瞳小姐你做个代表,跟着马市长他们去跟孩子们玩一玩,拍点照片,到时候往报上一放,宣传宣传皇军的好政策,就行了。”
顾瞳一听瞬间变脸,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表情:“哎呀,我今天肚子疼,不行了我要回去趴着——”
顾瞳还没从梁清身边溜过去梁清就拎着她脖领子把她揪回来了:“来来来,车就在下边儿,小瞳小姐,廖少爷,请——”
顾瞳不想给人当枪使。
但这个场合她推是推不掉的。
唯一的安慰是廖仲南比她还惨,她可以在马市长讲话的时候神游,廖仲南得辛辛苦苦拍照片,还要装模作样提问题。
今天亲善堂布置得很热闹,说张灯结彩不为过,马市长笑容可掬地弯下腰给每一个孩子发了一个玩具,摸了摸孩子的头,这本来应该是个温馨的场面,但是廖仲南的镜头里活动的主角——那些孩子们脸上都没有高兴的表情,嘴唇合得紧紧的,接过玩具的表情都十二万分不情愿。
马市长正被一群记者围着问东问西,一脸义正辞严,左一个“儿童是实现亲善的根本”,右一个“皇军最重视儿童的利益”,睁着眼说瞎话。
廖仲南关于石家庄周边的日军屠杀惨案采访里,就有日军把孩子扔进开水锅煮死的案例。
顾瞳不想听这些毫无节操的政客发言,她的目光移向了一旁。
一个八九岁样子的男孩,睡在四张课桌拼成的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顾瞳走过来,看着男孩,男孩并没有睡着,睁着乌黑的大眼睛,也看着顾瞳。
顾瞳试着和他说话:“你怎么了?”
男孩没有说话,顾瞳感到自己身后有人拽自己的衣服,她回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手里捧着一瓢水:“他病了。”
“病了?”
“病了才能睡高铺的。”十一二岁的孩子已经能很成熟地照顾病人了,他手脚麻利地把小病人扶起来,喂他喝水。
“看过医生了么?吃过药么?”
“没有医生。我们自己有点草药,他经常生病,我们知道怎么治。”
顾瞳记起这支“孩子剧团”是走南闯北的,流浪在外,如果没有这点经验也坚持不到现在。
“明天我让人送点常用药过来。”顾瞳看着依然不说话的男孩,思考自己八岁的时候能干什么,调皮捣蛋被气急的母亲在门外关一晚的事也是有的,但从没尝试过离家出走,想倒是想过的,但每次离家出走坚持不了两个小时就回来了——还是家里好。
“会不会想家?”
“不想。”这是小病人说的,声音沙哑。
“没有家了。”这是照顾病人的小人说的。
“你们这么多人从武汉一直走到这里的?”
“武汉只有我,他,还有我们团长大头,栓子,二丫五个人,剧团里别的人是一路上慢慢凑起来的,到汉口就凑齐了。”
“你们都演什么戏?”
“那多了。”照顾人的孩子把水瓢放下,“什么《咱们帮助游击队》啊,《送给鬼子的礼物》啊,还有……”
“好了好了好了……”顾瞳不得不制止对方,这是个汉奸环伺的地方,再说下去就真把鬼子招来了。
“游击队可厉害了,鬼子见了游击队,也像猫见鼠,啊不对,是老鼠见猫……”小病人说这些话题显然是高兴的,但说顺嘴,就出错了,连忙纠正。
顾瞳笑了:“要真是猫见鼠,那老鼠就是吃猫鼠。”
“有能吃猫的老鼠?”
“有,还有能跟猫做朋友的老鼠呢。”
“我不信。”
“有的,比如大脸猫和蓝皮鼠。”顾瞳心说这也算是我的童年了,这个孩子在演《咱们帮助游击队》的时候,我在看《蓝皮鼠与大脸猫》、《小糊涂神》、《大头儿子与小头爸爸》……
差距啊……
“大脸猫是脸很大的猫吗?蓝皮鼠是什么样的老鼠?”
顾瞳看着小病人好奇地眼光啊,突然童心大发:“大脸猫和蓝皮鼠吗?就是这样啊。”
小小老鼠小小老鼠穿蓝衣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大脸猫大脸猫长胡须
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
一个尾巴细又长
叽叽叽叽叽叽
一个脸大爱吃鱼
喵咪咪喵咪咪
顾瞳唱还不算,还要比划,手指在嘴边捋着,好像有胡须的样子,唱到“尾巴细又长”,还欢快地扭了一下屁股。
啪啪啪。
礼堂里突然静得可怕。
顾瞳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廖仲南捧着相机站在她面前。
“你……刚才拍我了?”顾瞳不太确定。
廖仲南非常无奈:“马市长让拍的,说是亲善:‘你看日本人的代表和小朋友玩得多好’。”
“删掉删掉删掉!”顾瞳大叫着就来抢相机,“让我姐看到就丢死人了。”
其实丢人是其次,顾瞳不愿意成为日本人造假的工具,这些孩子们也会不愿意的。
“这可不行,马市长还说多拍几张呢。”
顾瞳和亲善堂孤儿们亲密联欢的相片和报道果然上了头版。
廖伯东手里现在也拿到了一份,他看了看,递给了冯静宸,冯静宸看了看,点了点头,放下了。
“怎么想的,作为你大哥,要批评你,当了这么久记者了,这照相技术怎么没进步还退步了,不光小瞳就是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孩子们的脸也都不清楚。”
“这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
“千挑万选就选了这个?”廖伯东敲着报纸上的照片。
“就这个,就这个最不清楚,别的太清楚的,让我曝光了。”
“所以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能让日本人借着这次机会对外大肆宣传,所以我故意用的这张糊的。而且……”
“而且什么?”
“小瞳也不会喜欢清晰的。”
“很好,”冯静宸肯定了廖仲南的行为,“这也是对同志的保护,有进步了,廖仲南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