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瞳坐在正太饭店光线黯淡的角落的沙发上。
有侍者走上来问她喝什么,顾瞳紧张得很,她咽了口唾沫,摆摆手表示什么都不要。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在顾瞳感觉里,这段时间像世纪末那么煎熬和漫长,一个中等身高,穿呢子大衣,戴礼帽的男人出现在顾瞳面前,他伸手指了指顾瞳旁边:“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不——不可以。”顾瞳紧张得有点口吃。
“那我可以坐你那儿吗?”
顾瞳起身,坐到旁边的沙发上,男人在顾瞳原来的位置坐下:“您是39号的?”
“您是……成子才?”
“我是。”男人给了肯定的答复。
“我叫顾瞳,冯科长让我来的,她说您会给我一样东西。”
“是这个。”成子才从大衣内兜里摸出一个很小的黄纸本儿,“这是华北地区共^党组织的名单,不是很全,只是我知道的。还有他们建立的堡垒村的相关情况。你把这个带回去,一定交给冯科长。”
顾瞳强迫自己冷静,努力克制着手的颤抖,把纸本接过来,放在胸前的兜里:“我这就送回去。”
又有侍者从后面走上来,送了两杯盛在高脚杯里的红酒。
成子才看了一眼:“不急。”他的手摸上了腰上的枪,“顾小姐,预祝合作成功,喝一杯吧。”
顾瞳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饮料,端起来抿了一口:“告辞了。”
“还有我这一杯呢。”
顾瞳这才明白,这两杯饮料在成子才的意料之外,他既不信任顾瞳,也不信任送饮料的人,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随时准备开枪逃跑。
叛徒都是这样的。
顾瞳皱眉:“不带这样的,成先生,你怕死我也怕死啊。”
“我是从共^党那儿跑出来的,共^党正在想办法除掉我,我是肯定回不去了,但是这不等于我就得信任日本人。如果你喝的那杯没毒,而我这杯有毒,就说明下毒的是你们39号的,我们的合作就到头了。”成子才看顾瞳不肯喝,就把枪□□,贴在右腰上,“快喝!这么近的距离,你跑不过子弹!”
顾瞳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但是喝了可能被毒死,不喝可能被打死,现在只能祈祷这酒里没有毒——应该没有,冯静宸没说39号要杀这个成子才,不会是骗自己吧。
顾瞳紧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感觉心跳扑通扑通的。
过了一会儿,顾瞳睁开眼睛:“诶?好像没事儿。”
“再喝一点!”
顾瞳只好又喝了一口。
“行了吧?我可以回去复命了吧?”过了十几秒,顾瞳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心跳渐渐趋于平静。
成子才把枪收起来了,挤出个笑容:“不好意思,顾小姐,还请您见谅,以后说不定要一起工作。”
顾瞳心说才不和你一起工作,便快步向门口走去。
“顾小姐,今天您怎么来了?”
顾瞳停下脚步,眼前是位盛妆的丽人,大红绸缎旗袍,金线绣着花卉图案,手臂上搭着一件貂皮衣服,最显眼的是耳朵上那一对钻石大耳环,随着主人轻微的动作而跳动着,熠熠生辉。
“啊……杜小姐,廖仲南没跟你在一起吗?”
杜兰香笑得妩媚:“他穿衣服呢,等一下一起去逛街。”
这话题有点色,顾瞳听出了言下之意,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再看杜兰香,含糊告辞。
杜兰香也不挽留,扬起手臂道别,貂皮炫耀性地随着飞起来:“慢走,顾小姐。”
成子才从没见过这样美艳的女人,站在那里就像一团火,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杜兰香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来迎着成子才□□裸的色情目光嫣然一笑,还向他飞了个吻。
成子才没有注意到,一小管晶莹剔透的液体正从身边的侍者手里倒进他的酒杯。
杜兰香挽着廖仲南走了,成子才松了一口气,他拿起面前的红酒,用手帕抹了酒杯边儿一圈,然后悠然自得地晃了晃酒杯,把酒喝了下去。
顾瞳急匆匆地在路上走着,冯静宸交给她的任务她刚完成了一半,但是下一半她没打算照办。
刚听说这个任务的时候顾瞳其实是拒绝的:“什么?接头?还要把情报带回来?为什么是我?”
“别喊,39号的人大多有事做,我和廖长官总不能亲自去吧,再说,交给别人我们也不是很放心。这次接头的是共^党里一个小官儿,官不大但是熟知组织成员的一些事,从东北那边投诚来的,叫成子才。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共^党已经决定对他执行‘锄奸’了,你可以想象这个人的价值,其他人去,共^党很可能会动手。”
“姐,那你的意思是我去,共^党就不会动手了?”
“你还小,而且不是39号在编的成员,共^党针对你的可能性不大。只要不是组织内的叛徒,他们一般按‘三不’原则行事:不暗杀,不收买,不□□。”
“那也很危险啊!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姐……哦,还真不是。”
“别耍贫嘴了,抓紧时间去吧,早点到那里准备着。记住,拿到了东西就赶快回来交给我,不要节外生枝,遇事机灵点。”
“那东西很重要吗?”
“应该算重要吧。”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给日本人呢?”
“他的说法是——他无法直接联系到日本人,所以先找的39号,希望我们把这个东西转交给日本人,一举摧毁共^党在保定石家庄地区的地下组织和根据地。”
“那他本人直接到39号不好吗?为什么要接头呢?还在正太饭店那种人多嘴杂的地方。”
“其实他也不信任我们呢,”冯静宸似乎在思考什么,“之前接触的时候他曾说过这东西很重要,共^党那边的后路已经断了,这东西是他安身立命用的,不会轻易拿出来。”
“重要的东西”看来就是这名单了,顾瞳想着,一出现就会血流成河赤地千里的东西。
从朴素的感情上来说,也决不能让它落到日本人手上,不然,不知道要出现多少个“无人村”。
决不能。
在离开升平街19号前,顾瞳就已经打好了主意。
离开正太饭店已经走了一二百米了,不能再不叫人力车了,顾瞳看看左右,在十字路口贴墙根叫住一个路过的正吆喝卖烟的孩子“老刀牌新高乐十本入——”:“来包洋火。”
顾瞳把剩余的火柴在脚下碾碎,看准了人力车正往这边来,扬手叫着“拉车的,这边儿——”一边突然冲到街上。
车夫车上本来坐着一个人,也听到了有人要车的喊声,但还没来得及停下,一个人已经撞上了他的车,他刹车不及,后面一个挑担儿和几个行人也撞上了,对面来了一辆汽车正嘀嘀鸣笛准备拐弯,突然遇上一堆人东倒西歪,司机紧急刹车,这才没撞上,但是小的骚乱是不可避免的。
“怎么回事啊!”“不看道儿啊!”的埋怨,骂声此起彼伏。
顾瞳则是被车挂了一下,正倒地呼痛:“好疼啊!腰好疼啊!”
路过的行人好奇,围了上来看热闹。
车夫和车上的乘客本来要大骂顾瞳,但定睛一看,是个小姑娘,哎哟哎哟的喊疼好像撞得还不轻,再一看,这姑娘身上是39号制服,人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纷纷张罗着“散了吧散了吧”,自认倒霉,还有人过来搀扶顾瞳:“没事儿吧?”
“还好还好,谢了。”顾瞳挣扎着站起来,又招呼了一辆车:“去39号!”
对面的商店门口,杜兰香正挽着廖仲南,目睹了事发全过程:“顾小姐好像受伤了,你不去看看吗?”
廖仲南有些心不在焉:“不,不用。”
杜兰香把耳环摘了下来,放在了廖仲南送给她的精美的盒子里:“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但这东西太名贵,廖长官是绝不会同意你买来就为博佳人一笑的。你一定是偷了家里的钱买的吧,快退回去,别让廖长官发现。”
“呃……不是,我没有……”
“别说了,快拿回去吧,廖长官要是为这个请了家法,你怎么办?那时候我会心疼的。”杜兰香娇嗔道。
这确实不是廖仲南能买得起的东西,再坚持不收也许杜兰香就要起疑心了。
廖仲南浑浑噩噩地把盒子收起来,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
接头人没有出现,任务没有完成,接下来该怎么办。
……
顾瞳回到39号的时候,冯静宸正等着她:“怎么样?东西拿到了?”
“恩,拿到了。”顾瞳去胸前兜里找,下一秒就一脸惊恐,“没、没有了?!”
“什么?!”
顾瞳又找了一遍,还把上衣脱下来仔细找,最后哭丧着脸对冯静宸说:“姐,好像……好像没有了……”
“怎么搞得!”
“我不知道,我就放在这儿的……”
“你确定是在这儿?这一路都和什么人接触过吗?”
顾瞳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是、是放这儿了,成先生给我,是个小本子,说是名单什么的,我就直接放在这儿了,然后我就回来了,也没谁……啊!对了!回来的时候,在饭店门口,有一辆车撞了我了!当时特别乱,还有人上来扶我,然后、然后、我也没再检查……”声音越来越小。
冯静宸脸色发青,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你知道你坏了大事吗?渡边先生正催着按成子才提供的信息抓人呢!”
顾瞳低头不语。
一推门梁清进来了:“冯处长,渡边先生听说顾小姐回来了,让去当面说明一下。”
顾瞳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渡边虎雄。
“冯处长,你知道这次的事情有多么重大,你居然交给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去做。”渡边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压在在场者的心上。
“是,39号分不出人手了,这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冯静宸低头,毕恭毕敬地说。
“渡边先生,”一边坐着的廖伯东转向渡边,“这件事不能全怪冯处长。她事前是跟我讨论过人选问题的。我们都认为派顾瞳去,固然不能算是一个好主意,但也是权衡利弊下做出的决定。”
“愿闻其详。”渡边伸手示意。
“这个成子才是从东北过来的,之前曾是抗联的人。后来满洲建国,抗联式微,在杨靖宇死后,逐渐解散。有一批抗联成员到了关内,投奔了八路军,继续和皇军为敌,剩下的人,做什么的都有,有加入国民政府的,也有为皇军效力的。所以这样的人,身份本来就很复杂,他们与我们合作,真心有几成,并不好说,是不是诈降,也很难讲。之前39号和他接触的时候,曾经允许他带着共^党名单到39号当面投诚,却被他拒绝,理由是不信任我们,担心我们拿到名单,卸磨杀驴。换句话说,他和我们合作,一开始就没有多少诚意。我手下的人还打听到,他之前似乎还试图和国民政府接触,意图将名单卖个好价钱。虽然在反^共方面,我们和国民政府有共同点,但是,皇军要想实现大东亚共荣,国民政府是必须搬开的绊脚石,双方至少也是名义上的敌人,他这样明显的投敌行为,怎么也说不上诚意吧。所以,我们判断,他的投诚有可能是假的,名单有可能是伪造的。那么再进一步,他用伪造的名单是不是想要将39号的人引诱出来行杀害之举呢?据我所知,他之前是提过要让冯处长甚至是我亲自与他接头的。这用心就险恶了。顾瞳是冯处长的妹妹,又不算是39号的人,由她出面试探,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共^党确实狡猾,在这样的情况下都做了预案,既杀死了成子才,又从顾瞳身上偷走了名单,让我们的计划失败了。但至少,我们保住了39号的人,39号本身并没有被破坏。也许我们没能得到什么,但共^党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只能说他们侥幸维持了现状而已。”
一直没说话的顾瞳抓住了廖伯东话里的重点,这让她震惊:“成子才死了?!”
“怎么你不知道?”靠桌子站着的梁清说话了,“刚得到的消息,应该和你离开正太饭店的时间差不多。顾小姐,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我走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恐怕是你一面之辞。成子才也是有特工经验的,能面对面给他下毒的大概只有离他最近的你了。”
“什么就我啊!下毒?你说他是被毒死的?是被酒毒死的吗?不可能吧,他还逼着我把两杯酒都喝了一口呢!”
“我们现在需要证据,在此之前,梁处长,请你把顾瞳小姐带到审讯室去。”渡边虎雄发话了。
“我不去——!你个变态!你别靠近我!我受伤了,我还是个伤员呢!我要求去医务室!”说起审讯室,顾瞳第一天到这里的恐怖记忆又回来了,她尖叫着往后退,歇斯底里地找着理由,不许梁清靠近。
“顾小姐,被车撞也只是你自己说的,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顾瞳撞上身后铁门的时候,外面正好有人推门进来,是日本人,见到渡边就行礼,然后将手中的文件递给渡边,又弯腰在渡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渡边听完了汇报,语气缓和了点:“正太饭店有人作证,成子才确实是在顾小姐离开后才死的,毒杀他的人应该是打昏了一位侍者,然后换上他的装束接近了成子才。顾小姐被车撞也是真的。那么,顾小姐,辛苦了,去医务室治一治撞伤吧。”
顾瞳惊魂未定,但总算不尖叫了。
梁清似乎不打算就这么算了:“渡边先生,也可能这一切都是顾瞳演出来的,她还有同党,故意在她离开之后才动手杀了成子才,而她,就负责制造一起人力车相撞的事故来为自己作证。”
“这不成立。”廖长官在旁边反驳,“这样的考虑必然出自一位经受过特别训练的特工,但是小瞳才十六岁,是个学生。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受过这样的训练,那么她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呢?还很容易在各个环节出现问题,一个熟练的特工遇到这种事情应该在接头后直接将名单交到39号,避免节外生枝,打消别人对自己的怀疑,这才是正确的行为。”
梁处长哑口无言。
“而且,既然梁处长这么怀疑小瞳,我看明天就让她回去上学吧,39号,确实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天津。东兴楼饭庄。
“是,已经按您说的,让成子才去试探了,如果冯静宸和廖伯东拿到那份假名单后立刻按图索骥抓人,那他们就可能不是共^产^党。如果他们没有这样做,不管理由为何,都立刻将他们逮捕审讯。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推出一个来历不明的顾瞳,号称是冯静宸的妹妹去接头,然后说那份名单丢了。这样 ,就不好轻易对他们动手了。”
“渡边虎雄的态度如何?那个妹妹叫什么?”大摇椅上传来似是女子的慵懒声音。
“他似乎相信了这个说法。那个妹妹叫顾瞳,我们手里没有任何她的信息,她就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这实在是很奇怪,如果是共^党,似乎不会做的这么明显,至少应该编造一个来历;但如果说不是……之前没有任何她与其他人接触的记录,包括和共^党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
蹬蹬蹬有人踩踏楼板的声音。
摇椅嘎支支嘎支支的声音突然停了。
“顾瞳……天津也很无趣啊,也许该去一趟石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