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寅时,清平便早早地打理好了一切,又唤我起身,择了件绛纱复裙层层为我换上,将我的长发结成了单环髻,又为我点染了薄薄的胭脂,描画了清秀的月眉。
我有些疑惑,清平知我平素不爱红妆,今日不知为何却如此细致地为我梳妆,我笑着问她:“姑姑,熙和是回去看自家人,不必如此郑重吧?”
清平轻轻抚平我胸前的对襟,“公主,你许久都未能回谢府,司徒大人一直以来都十分挂念你,见你在太尉府过的好,太尉面上有光,也更能叫司徒大人放心。”
还是清平想的周到,我点点头,依着她又为我簪上了点点花钿。
看着那花钿,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被夺走的玉簪。其实后来我曾派人去客栈找过那店家,想寻到玉簪的下落,可回来的人说,那客栈已变为了酒肆,原先的店家也不知下落。
我虽沮丧于遗失了心爱之物,但那时正值王昀受伤在府,我的心思全系于他一身,便将此事放在了一边。
后来他日渐转好,我虽仍遗憾失去了他送我的礼物,却也不再执着于一簪一物。能再度与他相伴,我已十分知足。
后来的生辰,王昀又予了我一张他所寻得的名琴和一幅他亲手绘的丹青山河图。
他给予我的一切,我都仔细地收藏着,只是不知,那样小心存放的,究竟是他的心意,还是我的。
“白管家到了”,清平轻道。
我回神,透过轩窗看到了等候在外的白管家。
我起身,任清平为我笼上斗篷,转身的间隙,我扫过镜中绛色的身影,他,会喜欢么?
见我们出了阁,白管家迎上来:“老奴扰了公主歇息了,公子命老奴在此等候,公子说,公主的行踪不能暴露,天色尚早,先行送公主入府,他稍后便至。”
王昀行事向来缜密,我颔首,白管家引着我们出了府,门前早已备好了马车,几名身着便服的王昀亲卫牵着马候在马车四围。
裙裾繁复有些不便,清平扶我上了马车,白管家带着车夫坐在厢外,不多时,马车启程,不急不缓地朝向谢府前行。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白管家的声音传来,“公主,到谢府了。”
清平为我戴上兜帽,与我先后下了车,环顾四周,发现这是谢府的东院之门。
东院原是舅舅的居所,如今应是舅娘所居之处,其门所对的是一条内巷,白管家上前叩门,门应声而开。
“公主老奴见过公主”
是刘管家,我忙上前,“刘管家快请起,熙和回来看你们了。”
刘管家微微起身,竟有些哽咽,“三年不见公主了,委屈公主从此门入了,老爷稍后便来,少夫人正等着公主呢。”三年不见,他头发又花白了不少。
白管家朝我躬身:“公主既已平安到达,老奴便先行回府了,公子请您在谢府等候他,还请莫忘他对您说过的话。”
我点头,“熙和明白,白管家费心了。”
他对我再次拜下,将亲卫留守在了门前,带着车夫驾车而去。
我回身与清平一道,跟从刘管家,又踏入了这阔别三年的谢府。
穿过回廊,很快就到了我熟悉的院落,刚入院门,便看到花架下有一个湖蓝色的纤细身影,似是正在刺绣。此刻正是清晨,院中鸟鸣啁啾,她就恬静地坐在那处,如诗如画。
听到动静,她朝门边看来,先望向刘管家,再看向我,绽开了笑容。
虽未曾开口,但我已确信,她便是舅舅曾心心念念的崔家小姐,如今我的舅娘。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刺绣,缓缓起身,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件孩子的小衣。
刘管家默默退到了一旁,我摘下兜帽,笑道:“熙和见过舅娘,舅娘安好。”
崔汀舟微笑着行至我身前,却是轻轻福身,眼见的就要作礼,我忙扶住她手臂,“舅娘快请起,您与熙和皆是一家,不必多礼,再说,舅娘身子要紧,熙和还等着做姑姑呢。”
她被我的话逗笑,轻轻拉过我的手,“妾记得当年刚入府时,公主还小,如今都已是亭亭玉立了。轶合来信里也常问起公主近况,他日他若见到公主如今姿容,想来也是十分欣慰的。”
我与崔汀舟很是投缘,正是言笑晏晏中,忽见刘管家去了院前,似有人来。是外祖父么?我往前走了数步,想看来人,眼光瞥见一片侍女的衣袂。
不是外祖父,我就此止步,忽见那人屈膝一礼,透过刘管家,我看到那人,似是洛川。
“无妨,应是来为我送膳的侍女,我们进厅中等阿公吧。”崔汀舟走到我身边缓声道。
我点点头,进屋随她落座。
只一盏茶的功夫,我们便听到厅前有脚步声,我与崔汀舟对视了一眼,随即一同起身向门边走去,是了,是外祖父,不仅如此王昀也一同到了。
我按捺着欣喜,“熙和见过外祖父。”
“不必多礼,熙和啊”外祖父扶着我的手臂,上下打量了我一瞬,眼中却突然有些红了。
“外祖父,怎么了,熙和这不是好好地回来看您了么?”我不解地看向王昀,却在瞬间怔忪了,他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凝视着我,虚实浮沉中却好像又并非看的是我。
一旁安静的清平忽然开口:“大人,公主长大了,越来越像娘娘了。”
等我回神,王昀已垂下目光,不发一言。
“是啊轻尘这么大时也好这样妆扮”,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外祖父叹息着看向王昀,“轶合,这几年熙和劳你照料,怕亦是拖累了你,如今流言渐息,不如过些时日让熙和搬回我这吧。现下横渡也已娶妻生子,你也将而立,该为自身着想了,轻尘若泉下有知,必也不愿见你孑然一身的。”
我心中有如擂鼓,闷闷的难受,隐隐觉着有些不对。
虽一直以来我都清楚不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在太尉府陪他一辈子,却不想这一天可能会来的如此之快。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王昀,“太傅我不想走至少不是现在你看看我我不想现在就离开你啊”我在心底叫嚣着,只要他看我一眼,就一眼,他一定能懂的,太傅你看看我啊
“谢公挂心熙和乃人之常情,她回府,亦是顺理成章之事。”稍顿了下,他又道:“近日何时回府待我与她商榷后再告知大人。谢公之话,轶合明白,谢大人关照。”平静的话,在我心中掀起的却是惊涛骇浪。
满心的不敢置信,我执着地望进他眼中,却只见古井无波。
回程的路上,我第一次与清平对侧而坐,我并非痴愚,今日她哄我这般打扮,又有意牵出母亲就是想引外祖父提出接我回府。
一直以来,清平对我来说,都是母亲一般的存在,如今她不愿我再留在太尉府,难道她发现我对太傅?
我猛然抬眼看她,却见她不闪不避,仍然静静地看着我,不知为何,那凝视我的目光里甚至有一丝哀伤。
我心里揪紧,却仍赌气地不肯服输。她见我这样,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公主,你母亲年少时曾欢喜过一个人。”她缓缓开口。
我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一时愣住了。
“他们可说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她嘴角带着些微的笑,却也苦涩。
我心里疼了起来,我知道那是谁,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永远无法改变,无法参与的过往。
“可是后来,她被先帝看中,要纳她入宫。”
“那个人那时已与她订了亲,但因事暂时被派往了他处,预备回来便成亲。”
“一开始她不愿,可是为了你外祖父,为了家族,也为了那个人,她妥协了。”
“后来的事公主你也知道,她入了宫,先帝对她很好,她也渐渐放下了过往,与先帝有了你。”
我看着清平,泪眼朦胧。她靠近我,轻轻握住我的手,“公主,奴婢与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年少时可以由着自己去喜欢,但该来的总会来,人和人终究还是要走自己的路的,你母亲如此,你也是一样。人年轻时想要的,未必能实现,但实现的,就未必不能变为想要的,公主,现下你经历太少,但日后慢慢地你会懂的。”
我颓然阖上眼,任情绪蔓延,或许是因为清平的话,或许是因为王昀和母亲那样深刻的过往,亦或是他如此简单地答应了要将我送回府,毫无留恋。
或许这便是我们的结局吧,他永远不懂我对他的黯然神伤,我也不会让他知晓他予我的刻骨铭心。
我们不过是参商之星,没有尽头的,只有我对他的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