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匆匆,白驹过隙,而我只希望这样的岁月静好的日子,能慢些,再慢些。
这日清平一如往常地为我梳妆后,又替我在鬓角簪上了一朵木槿,我后知后觉地看着她笑道:“姑姑,园中的木槿又都开了么?”
清平笑着为我整了整帔巾,揶揄道:“是啊,公主你成天泡在书斋里,都快变成小书蠹了。”整好了衣裙,她又摸了摸我的侧脸,“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咱们来太尉府也有三年了。”
我这才意识到,受伤入太尉府,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记得那时身体不便,但满园盛放的木槿曾令我目不暇接,还是太傅……我忽然有些羞怯,挪开了眼,目光一转却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不施粉黛,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裙裳,虽身量仍是不足,却隐隐也有了少女的仪态。
王昀已上朝去了,这两年边境时常有鲜卑军队带来的骚乱,他虽一直称病不再领兵,却不曾放松对时局的关照,时常去到外祖父处与之商议,舅舅那边的书信也是每月按时而至,未有断绝。
而旸帝如今虽愈发沉湎享乐,却也不忘擢升了宗室子弟中的几个郡王,分持了骠骑将军和仆射等职。
对于鲜卑的边境之扰,朝廷曾几次派兵北上,但都未有什么进展,鲜卑军队每每劫掠一番就扬长而去,百姓不胜其扰,纷纷往南迁移,大量农民失去了土地成为流民,且天时不利,去年岁收不足,眼下又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最近听闻建康城外也有流民饿死。
想到这我又轻轻叹了口气,我能做些什么么?
清平看我情绪突然低落,关切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我想了想问她:“姑姑,咱们府中可还有余粮?”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清平有些不解,“这事你需去问白管家了,毕竟这还是在太尉府上。”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这件事还是等太傅回来和他一起商量决定的好。
房中刻漏显示已近午时,我手不释卷,心中却想着今日他似乎比平日里稍迟了些。
因王昀允准我可随意出入他的水榭,所以我平日里往往就在他的水榭外室的书斋中做功课等他回来,有事时也会在书斋处等候。这仿佛是我与他的默契,若无其他要事,他回府之后也会第一时来此处寻我。
想到这里,不知不觉,我眉眼间也带上了笑意。
好在没过多时,就听到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我放下书卷,三两步奔到门前,还未等我伸出手,门被拉开,室外和煦的光映着一个挺拔的身形落入了我眼中。
“太傅,你回来啦”,没留意语中的点点嗔意,我迎了上去,不自觉地攀住了他的一侧袍袖。
他无奈地轻笑,轻挥另一侧的袍袖,随行的侍者见状都退了下去。
“熙和有事么?”他看出了我的急切,由着我握着他的广袖,带着我向书案走去。
“太傅,熙和近日听闻大邺流民激增,又因去岁收成不佳,连建康城外也有流民饿死,这情况属实么?”我想还是先证实流言的真伪为好。
闻言他侧头看向我,“熙和也知道此事了,的确如此,只是情况应是比你所听闻的还要严重。”
我心中一急,攥住了他的袍袖不放,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于我。
“太傅,熙和今日读到前朝之史,前朝惠帝在位时也逢天灾,臣工上书民间灾情,惠帝却不知民生疾苦,竟说出‘何不食肉糜’之语,在熙和看来,后来的饿殍遍野虽是天灾,更是君王背德,施政不当之故,太傅,我们能做些什么么?”一番话说的太急,我涨红了脸。
眼中的惊讶只是一瞬,随即他笑意渐深,反手牵过我,行至案前缓缓坐下,又将不明就里的我轻轻拉至身前,“熙和能有此念,我甚是欣慰,那如若你是惠帝,又会如何做呢?”
“当然是命各地开仓赈济,再辅以施粥等养恤之法。”我自信满满。
“嗯,那之后呢?若他们长久不得回乡,一直没有土地又该如何是好,朝廷要一直供养他们下去么?”
是啊我并未想到这层,边境之乱必然无法短期内解决,我只想到赈济放粮,可这并非长久之计,那么多流民,又该往何处去?
看我陷入了沉思,王昀缓缓开口:“流民之乱,根源在于失去了土地,赈济是在“予”的层面,而减少朝廷对百姓的“取用”,亦是必不能少之策。轻徭薄赋,不仅有利流民开荒和移民就粟,且更有抚慰之用。另外,在农闲之际,亦可实行工赈,如台城多处正需修葺,便可雇佣流民,如此一来,流民才可渐趋稳定。”
王昀的一席话,好似拨云见日,我心中渐渐清明,他看着我的目光温和却又蕴藏着力量,一直以来都令我想要接近,却又仰望。
“太傅,熙和明白了,不过,熙和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微微后退,想福身作礼。
“但说无妨。”他轻轻抬手托住我。
“熙和自知能力有限,但仍希望不负太傅教导,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若府中余粮充足,熙和想借一些去城外赈济流民。”我直起身诚恳道。
语声未落,便见他笑的欣然,“傻孩子,你我之间何来‘借’字。其实这点你想的不错,此次灾情,百官已上书旸帝,但诏令下达恐需时日,所以你外祖父已联络了城中士族统计各自余粮,现下城外施粥之所已确立,义仓不日便将放粮。”
我开心地点头,心中念头终于落下,然而一念刚平,却是一念又起,我在心里暗暗鄙视自己的尤嫌不足,但想出城去看赈灾情形的念头又是那样分明。
我知晓此事还需他同意,又有些怕他不允,踌躇了一瞬还是轻轻开口:“太傅,熙和自出生,便从未出过建康城,也从未见过赈灾情形,太傅能否应允让我出城去看看?”。
见他侧头不语,我殷切又执着地上前,轻轻摇了摇他的袖口,“太傅”
相处日久,我越来越发现他对我其实十分心软宽容,但于我而言,没什么比他更重要了,若是这请求会令他十分为难,那便算了,我这样想着,慢慢松开手。
“罢了,等过几日安排过后,我带你出城。”他垂下眼。
“真的?!”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忘记了一切,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咯咯笑着“太傅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九鼎,你可不能食言啊!”
他被我感染,笑的无奈:“你啊。”
我开心地继续说着:“就知道太傅最好了,熙和都已经十三岁了,这才第一次能出城呢”。
他也笑,随口回应:“再过两年你就要及笄了,出城而已,还像个孩子一样。”
话落,王昀似有刹那的恍惚,我不明就里地唤他,“太傅?怎么了?”
“无事,想起有件事还未交代,午时了,你快去用膳吧,我还要出府一趟。”他笑着起身,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臂。
我还沉浸在喜悦中,乖乖答应,又送他出了水榭。
看他远去,我开心地去寻清平,满心满念都是要告诉她这好消息。
还未至阁中,就见清平急切寻来,我唤她:“姑姑,我回来了。”
清平看到我,迎上来,却是格外欣喜。
她这样开心一定有缘由,“姑姑,是有什么喜事么?”我忙不迭地问她。
“公主,喜事,大喜事,上次年关舅爷回来,呆了足月有余,现下舅夫人有喜了!”清平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都感受得到她微微的颤抖。
“真的啊!姑姑,那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舅娘?对了,你跟太傅说了没有,他要知道一定会替舅舅高兴,要上外祖父府上贺喜的!”
我开心地抱住清平,忽然又想到我已许久没回谢府了,又开口道:“姑姑,这几年每每都是外祖父和舅舅过来看我,虽说是顾及我的安全,不让外人知晓我在太尉处,但如今我失踪一事风头已过,我也该回去看看外祖父和舅娘,尽些我的晚辈心意了。”
清平还在喜悦中,却也还谨慎,她摸摸我的脸,“此事你该与太尉说,如若他同意,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太傅会同意的,他今儿还答应要带我出城呢!”我猛然想起这事,更加地雀跃起来。
“大人他真的答应了?”清平有些不可置信,狐疑地看着我。
“当然啦!我回来就是要告诉姑姑呢!太傅要带我出城看民情,是我求他答应的。”忽然想到方才对王昀的亲昵,我有些羞赧。
清平打量着我的神色,“既是太尉答应的,我便放心了,不过奴婢可要与公主同去,公主与太尉出行身边可不能没有近身服侍的人啊。”
“姑姑当然也要一同去,不管我去哪儿,我都不想与姑姑分开。”我撒娇地想环住清平的腰,却在那一瞬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快要与一般她高了。
清平终于笑了,伸手插稳我因刚刚撒欢儿而快掉落的木槿,笑道:“公主长高了,也长大了,长大好~长大了姑姑也可以老啦。”
“姑姑不会老的,姑姑会永远陪着我,一直这么年轻美貌~”我挽着她,和清平笑着,说着话,慢慢走回阁去用膳。
王昀傍晚时分才又领着白管家一并回来,见我在水榭上等他,他令白管家候于廊下,独自一人拾级而上朝我而来。
我并未多想,开心地告诉他舅母的事,他笑意微微,问了句“果真?”
见我欣喜点头,他轻快道:“那便让白管家备礼吧,明日我去府上贺喜。”
我忙问他:“太傅,熙和也许久没见舅母了,外祖父这月忙于赈灾之事,正好也未曾来府中看我,我能同你一起回谢府看看么?”
王昀看着我,缓声道:“谢府本是你的家,照理说你回家探望是天经地义,但…”
不知为何,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如今我在他面前,胆子是愈发大了,见状我又作出无辜模样,盈盈看着他半晌,却不说话。
他看我这样,每每都是束手无策,如今不消半刻,他果不其然地无奈叹道:“如今我怕是把你惯坏了,愈发拿你无法。也罢,一同去也好,只是你切勿随意走动,见了何人都要告我知晓,记住了么?”
我就差开心地蹦起来了,“知道啦!谢谢太傅!我这就回去告诉清平!”孩子心性上来,礼也忘了,我转身就往外跑去,余光似乎扫到有什么东西飘落了,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太傅的纵容,舅舅的喜讯,今天的我仿佛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没有回头,不知道身后落下的木槿被王昀轻轻拾起,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回到案旁将木槿放入了一个长条状的锦盒里。然而他看着锦盒里的东西,笑意却慢慢褪去,一丝忧虑隐隐浮现于他的眉宇,随后他轻轻合上了锦盒,缓步而出。
他轻轻敲了敲栏檐,白管家身后,忽然出现了四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