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于宇宙的运作认知:有英雄和坏人,有冲突和解决冲突,要高潮和最后的快乐结局。
寻找人生有何意义的时候,人类想要有个故事来解释现实,告诉自己在这场宇宙大戏里扮演什么角色。
知道自己的角色,就像是参与了某个比自己更伟大的计划,于是过去的所有经验与选择也就有了意义。
——1024号培养箱第102次观察记录。
长城守卫军,守卫的是什么呢?
花木兰在小时候不止一次问过自己的师父。那时候,师父是上一任家主,除了偶尔接一些来路不明的信函、派师兄们出门做一些神神秘秘的任务,主要职责还是给长城脚下的几亩菜地除草捉虫。
毕竟,废土时代,满足吃饱穿暖的生理需求才是第一。
师父在农活之余,会带着小木兰上东歪西倒的长城墙上看看,告诉她——哪边是大漠,哪边是河洛。哪边有驼铃,哪边有杨柳。
“长城守卫的是什么呢?”师父喃喃自语,“衡与恒罢。”
是平衡的“衡”,也是永恒的“恒”。
木兰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是师父在她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给了她一张地图和军帖,说是长城外的西域都护府征兵,让她去见识见识外面世界的残酷。
“以及一样的无聊。”师父大发慈悲地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
任务是什么呢?任务就是老老实实跟着都护府做两年城管,学学怎么劝架、怎么调停,怎么平衡溃兵、马贼、浪人的几股势力。
云中漠地国家覆灭已久,早已是不良人的天下,间杂一些落魄贵族,再加上早就被故国抛弃的西域都护府,云中漠地形成了一种奇妙而和谐的共生。
于是初出茅庐的木兰,在她的两年城管实习岁月中,除了收拾鸡飞狗跳的流氓、调停动嘴不动手的黑帮火拼、寻找离家出走的贵族遗孤,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大事件值得追忆或者凭吊。
啊,还是有的。
同期有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总是一副老成在在、看破红尘的样子。
正是年少血性的花木兰自然不喜欢这种的同龄人,然而长官却安排他们一组行动。
花木兰觉得自己就像个辛苦拉车的包身工,身后是坐在车上懒散厌世的少爷。
直到有一天,花木兰不小心听到几耳朵闲话,这个年轻人还真是某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少爷,想必是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家族大变,是以性格不似年轻人活泼。
蹲在八卦来源的长官门外,干嚼着炊饼差点被噎死的花木兰,竟然在艰难的进食过程中做出了翻白眼加撇嘴的高难度混合表情。
“自己人生遭遇了不幸,就要把这个不幸反弹到别人身上么?”中二花想起自己每次执行任务,都要遇到来自贵族少爷的变相阻碍,就只想独自望天垂泪——
劝架的花木兰:“哎哎哎,别吵别吵。是,他(路人甲)踢翻了你(路人乙)的水桶,但是不是赶紧扶起来了么,这不还有半桶水么。做人要乐观……”
跟在身后看热闹的少爷,径直踢翻了刚被扶起来的水桶,施施然走了。
***
调停的花木兰:“疤哥,嫂子不是说了昨儿那筐李广杏儿是龙爷媳妇儿串门的时候送的吗?哪至于就红杏出墙到龙爷了?”
“龙爷,疤哥这是爱妻心切,一时想岔了,您别跟着急啊,带着小弟们赶紧回去吃饭,这都站了俩时辰了……”
跟在身后打着哈欠的少爷,“还动不动手啊,谁不动手谁不是男人啊。”
***
洗脑的花木兰:“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家里人多操心啊?给你安排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多少人羡慕你有个好爸爸还来不及啊。”
跟在身后冷笑不止的少爷:“出息,离家出走还能被找到,自导自演的吧。恭喜你又回归被掌控的人生……”
整整两年,花木兰不值一提的都护府生涯中,她的搭档都致力于让她经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循环。
***
“当年那个只会反向添乱的搭档叫什么名字来着?”花木兰趴在‘飞虹’船舷边看着岸边缓缓倒退的树林,一边努力回想:“一无是处吗?似乎也不是。”
直至那场突然的骚乱——
来自北地的数场暴烈大风雪,让游牧为生的几个部落损失惨重,无法过冬。部落终于被饥寒逼上了绝路,重新捡起了马贼的勾当。
马贼们冲进村落大肆掠夺粮食、冬衣。暴力嗜血的天性被唤起,遇到抵抗的村民一律砍杀,到最后连妇孺孩子都不放过。
等到村落里的人跑到都护府求救,一字一句艰难描述噩梦遭遇,花木兰哪里忍得了这个,当即抄着自己雕刻瓣鳞花的重剑就要冲去村落。
都护府的长官却拦下了花木兰,都护府早就没有军队和铁骑,不过是一些残兵老将,外加花木兰这种只处理过市井纷争的年轻人。
根本不可能抵挡杀红眼的马贼。
花木兰哪里听得进去,一个劲的要冲去行侠仗义。长官无法,让她的搭档盯紧她,不准她贸然行事、以卵击石。
直到这时,花木兰才知道自己小瞧了这个少爷,她竟然连一个整日懒散没有正形的少爷都打不过。
不仅没能冲到村落,反而被越逼越远,在河滩上被揍得鼻青脸肿。
花木兰的年少心事,不是“一见王孙误终身”的少女情怀总是诗,而是“王孙知道我是女郎还照打不误”的悲愤委屈。
那天,鼻青脸肿的花木兰沿着枯水期的河岸一边走一边哭,而她打不过的少爷则在河对岸慢慢跟着。既没有不耐烦的离开,也没有凑近奚落她的狼狈。
“路人穿街过河,好景只有片刻。森林都会凋落,风吹走云朵,你留给我的迷离扑朔。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你就在对岸走得好慢。”(注1)
都护府两年的记忆就终结在河边那一架,第二天花木兰就被闻讯赶来的师父拎回了长城。
后来,真正长大的花木兰终于想明白了都护府长官没有说出的另一层理由——
资源有限,人的动物本能就会激发。马贼不扫荡这个村落,一样会有下一个村落遭殃。就算出手阻止,对于遭受天灾、灭族在即的游牧部落又公平吗?
哪有什么绝对的英雄和坏人?
冲突的发生才是解决冲突的唯一办法。
高潮之后的结局,有人快乐就一定有人悲惨。
***
河风从岸边吹来,花木兰自嘲地垂下眼,看着船舷之下的脉脉流水。
那个浪漫无处消磨、无聊伴着生活的少爷,花木兰终于记起了他的名字。
“高长恭,你还好吗?”
注1:听陈粒的《走马》的时候,就一直想写花木兰和高长恭的这个故事。两个看起来生活态度完全不一样的人,相互嫌弃的人,却是内心里最理解彼此的人。
“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你就在对岸等我勇敢,你还是我的我的我的,你看。”花木兰下一次遇到高长恭,一定会把他揍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