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说到楚河下了水,他便觉得周遭一切的杂音忽然间就消失了,大石挟裹着他迅速向下沉去,他能够感到滥水的温度正在逐渐升高,但是他却丝毫不觉得烫,反倒暖洋洋的。大石终于沉了底。这儿原本是如皮珠铺就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水底淤泥处还有一些未散尽的漩涡。
楚河心中一动,琢磨着这莫不就是那日开了大口之后留下的痕迹?
绳子的长度刚好够他游到那里。一个人刚刚经历了一轮生死的抉择之后,再一次面对威胁,便不会觉得太难过。他仔细地检查着漩涡的方向,仔细将附近的淤泥拨开,隐隐却摸到下方一处坚硬却光滑的地方。他一个激灵,赶紧双手开挖,淤泥四散开来,一时挡住了他的视线,待水流将之散去,映入眼前的便是一个人大小的光滑的蚌。里面什么都没有,蚌壳已经深深地潜入了旁边的山石和水底去了,若不是将它拨拉出来,仔细看来,是万万看不出这是蚌的。蚌的内部还很光滑,几乎可以藏下一个人,楚河眉头一皱,一寸寸抚摸着蚌壳的内部。
滥水之中的蚌倒是不少,却多是河蚌,从来没有听说过能有一个河蚌长得这么大。在这里多久了?怎么一直没有人发现?
事有反常必有妖。
变故陡生!
那河蚌的身子骤然张开一条巨口,原本衔接合缝的地方一瞬间却像被人撬开了一般朝着楚河张开,一股巨大的吸力陡然爆发!
楚河大骇!体内的莹莹元气迅速运转起来,急急向后退去!
但是一个七岁孩童的速度又如何能够抵挡得了这股莫名的力量?!他借助着巨石的重量堪堪稳在了原地,却冷不防附近的淤泥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突然狂乱起来,四处已经看不清了。这淤泥像是受了什么号召,层层朝巨石裹去。
楚河很快明白了这个用意。那淤泥便像是天然的润滑剂,将原本就打得不算太紧的绳子松了开,没了巨石的拉扯,下一刻楚河只觉得身形朝后一倒,脑海中最后闪现的画面便是那河蚌的口子将无数淤泥一同吸进来的样子。
真不挑食。
虽然滑稽,但是这的确是楚河最后一刻的感受了。
楚河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富丽堂皇的“龙宫”里。
说是龙宫也不为过,所有的铺陈都用如皮珠制成,有的甚至有高超的技艺,将如皮珠磨成了粉,又重新装模烘干,用特殊的海底胶体粘成了地面,有些死角的地方坐落了一些珊瑚,颜色鲜红,并非凡品。楚河并不清楚这些东西价值几何,但是单看这些如皮珠,便够了鸟兽村几代人的口粮。
他吸了一口气,眼睛睁得大了些,嘴巴甚至可以塞下一颗石头。
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有些微微发热,空气中的水汽很足,却没有凝结成露珠的形态,走在地上有些温温热。重点是,这里有空气。
楚河觉得自己也许是被神灵接走了。怎么被那河蚌一吸就到了这儿呢?
很快有人解答了他的疑问,斜里不知何处走出来一个老头子,看起来很老了,有六七旬的样子。他发白的眉毛抖动着看向这边,嘴唇微微勾了起来,道:“你来了。”
楚河双目圆瞪,指着老者咿咿呀呀了半天,却并未说出只言片语。
那老者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破败不堪,但是精神仍然矍铄,他低头打量了一下楚河,摇了摇头道:“也别误会,我不是你爷爷,只是借他身体一用罢了。”
说罢还难过地扭了扭身子:“却不曾想这副躯壳也不好用。”
不过比得后来的两副又要好些了,至少这躯壳的主人还修了个积沙下境,聊胜于无。
楚河目光中涌出了警惕,这人说话颠三倒四,长得又与父亲挂像了七八分,说不定爷爷的死,那两个青年的死与他都脱不了干系……
一念及此,他目光中的警惕之色愈浓。
那人耸了耸肩,拍了拍他的背部,示意他放轻松,低声道:“我大概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阴修便是这样,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说罢还调侃式地问了句:“你怕不怕?”
楚河脸上隐了一层疑惑,却也没有太过表明出来。
他并未曾听说过什么阴修,他只知道有兽修,有吞纳之术,别的可还有什么?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道阴修这两个字在大荒之中竟然还有人能够给出这样的反应。他大笑一声,叹了句“有意思”,这厢便将一脸警惕的楚河拉来一处位置坐下,一老一小远看还真有些爷孙辈的样子。
那人似乎是许久未曾讲过话,难得见了一个生人,怕是一定要把自己知道的仔仔细细都说一遍,回忆一遍才肯罢休。
他讲这大荒之内的苦修者,从兽修青修海修到阴修,到积沙成丹不老澄清境,事无巨细。
到底还是小孩子,说了没几句话,楚河便听得聚精会神,脸上时而崇拜时而向往时而愤怒,最后又回归成了那丝敢怒不敢言的鄙夷看向了楚大。
噢不,应该是披着楚大外壳的阴修者衡弩。
终于收到了自己满意的效果,衡弩顿了顿,继续问道:“你就没想过,七年前入了这滥水,竟然还能出去,究竟是何原因?”
楚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想过,不知。
那人读懂了这个肢体语言,花白的眉毛往上一挑,看起来颇为滑稽。
“滥水本是一条普通的溪流,只是将将流过了一片地下熔岩。”
楚河心中一惊,重复道:“地下熔岩?”
“嗯,熔岩时而清醒时而安静,清醒之时沸腾,这滥水便像是锅中的水,下面大火蒸煮,岂能不沸?”
“熔岩醒来时,此处便是热腾腾如站在通红的柴上一般难以忍受。后来我便发现,若是有如皮珠,这滚烫的温度便能够降下些许。”
楚河慢慢理清了一些思路:“为何?”
“不知,这如皮鱼本是喜欢在温水中生长的鱼类,是故大荒之中也只得滥水能够生长,温水中的如皮鱼吐出的珠子,经过长年累月的温养,其内藏了充足的水气,正是这地下火的克星。”
“所以每当地火活动之时,你便让那河蚌张开口子,将附近的珠子尽数吸进来,用来镇压地火。”楚河的声音有些克制,却仍然陈述道。
衡弩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应道:“不错。”
“然后呢?”
“然后?将如皮鱼放回去,珠子却要留下来,不然谁知道下一次地火什么时候来?”
说着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继续絮叨着,一时之间竟停不下来。
“最近一次便是十年前,地火整整烧了三年,以前储存的如皮珠都已经用完了,便是如皮鱼都无法在这样高温的环境下产珠。我估计滥水应该也受了些影响。”
楚河心中默念了一句不错,当时滥水沸滚。
“我实在没办法,让那河蚌吸食了一轮珠子,却并不能够解燃眉之急,想着将如皮鱼重新放出去,我再撑几日,等它们新产了珠子,也许就能救急了。后来我开了口子,如皮倒是放出去了,却不知为何送进来了一个老头子。”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目光惊愕的楚河,继续道:“原本你也是跟着你爷爷一起进来的,却不曾想在最后一刻,原本已经行远的如皮鱼群像是受到了什么号召一般纷纷转身,将你从你爷爷手中接过,然后移走了。”
这么说着,他凑近了楚河面前,两张脸几乎要靠在一起,他喃喃道:“你究竟是个什么?”
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脖子一紧。
楚河眼中怒火烧起,他小小的身躯在那一刻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一个箭步冲上前将衡弩扑倒,双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几乎要失控!
“然后你杀了我爷爷?!”
衡弩对这一击毫无准备,却仍然以不可抗的巨力将楚河的小手拉开,中间遇到了一些抵抗。
他“咦”了一句,然后目光炯炯地看向楚河,确认道:“积沙下境?”
楚河的怒火并未褪去,但是刚才的一击已经明显让他看出了差距。对方要捏死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他转过头并未说话。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衡弩双眼精光四射,他看了看头顶,又看了看楚河,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便是说对了一半。我是阴修衡弩,你爷爷虽然只有一个积沙下境,但是也算聊胜于无,要想出这里,我必须抓紧所有的机会。”
“只是你爷爷并不是我害的。他进了此处,我……也的确准备下手,只是还未动手,下方凭空自如皮珠铸就的地面中便窜来一丈火苗,约莫人高,隐隐还能看出人的轮廓……噢不……应该是我的错觉,然后这老头便朝着那火苗跪拜了三下。之后便……”
说罢啧舌,似乎还在可惜:“死了的人,功力无法再被吸取。我的肉身也被烧的残缺,正好就换了一个。”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还专门将楚河领到了旁边一处僻静的地方,地上躺着一架骷髅,穿得衣服也看不分明了。
“喏,这便是我。”
楚河双眼通红,却也不怀疑,这个地方就他们两个人,骗他一个七岁小孩完全没有成就感。他转身走到一处席地而坐,目光呆滞。
衡弩不死心,走到旁边挨着坐下。
问道:“可想过回到岸上?”
楚河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