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荣国府时,走的是西角门,碧油车行至第二进院落边,一直跟着的四个仆妇跑上前,将车凳放下。
贾宝玉随着凤姐下了车,平儿上前搭手,目光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脚落地,贾宝玉这才发觉周围站满了人,领头的是赖大家的和周瑞家的,好像整个内宅的管事媳妇几乎都在,乌鸦鸦的二三十人。
去趟宁府回来就这么大阵仗他十分惊讶,此刻才算知道凤姐的威风,也不怪乎为了权利人人争夺。
所有人鸦雀无声,王熙凤环视一圈,牵着宝玉坐上顶轿子,赖大家的等坐好,说道:“起轿。”
由四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抬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内宅。
如今贾政夫妇搬到了荣禧堂这边,因贾赦夫妇曾住过,特意在东侧起了个小院,除了会客外,其余日常作息皆在小院里,下人们称为东小院,贾赦夫妇的住处称为东大院。
王熙凤走进院子里,再一次嘱咐贾宝玉,“一会儿老爷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扭捏别胡闹,也别闷着不开口。那是你爹怕啥记住了没”
“嗯。”贾宝玉点头,然后脚步不停地走了进去。
看着他一副昂然不怕的样子,连负责打帘的小丫鬟玉钏都惊讶不已,忙叫道:“老爷太太,二爷来了。”
“什么二爷,就叫宝玉。”屋里传来贾政的呵斥。
吓得玉钏吐吐舌头,对宝玉使了个自求多福的脸色,赶紧用小木棍撑起门帘。
在大家伙的注视下,贾宝玉抬脚跨过门槛,一走进去当即跪在地上,给面前的贾政夫妇磕了个头。
“多谢父母养育之恩,儿子给爹娘叩头了。”
“快起来。”王夫人眼见唯一的指望一扫往日见他爹时的惧怕,大大方方的进来,大大方方的说话,立时欢喜。
沉着脸的贾政也不免一丝讶异,大概是觉得长了一岁的缘故,没什么稀奇,随即继续板起一张脸。
“是。”贾宝玉爬起来,双手放在身前,微微低下头。
他没注意一边还坐着贾琏和四岁的贾环,倒是王夫人留意到小小年纪的贾环,竟然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
王夫人心中冷笑,心说宝玉你一定要给娘争口气,叫那狐媚子生的丑八怪一辈子也别指望能压你一头。
这时候,贾政沉声道:“最近念了什么书读一段给我听。”
有备而来的贾宝玉不慌不忙,当即念道:“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没等念完,贾政不耐烦的摆手:“停,解释给我听。”
完了,贾宝玉暗暗叫苦,他最近是背了很多诗经,可问题是那书里没注释啊!身边又没老师。
反正也不知道,强行解释也没意义,贾宝玉选择实话实说:“我不会解释。”
“不会解释”
“不会。”
“老爷。”
王夫人坐不住了,刚要张口,贾政摆了摆手。
“不会没关系。你已经八岁了,明日为父就带你上学。”
“对对,上学就能学会了。”王夫人松了口气。
上学有意思。
贾政继续说道:“这上学了,你就要学学做人的道理,为父希望你晓得,在学业上我容不得一丁点的怠慢,你最好赶紧收起什么宝二爷的脾气,也不要自以为有你祖母和母亲撑腰,我会时时查看你的进益,一旦你不学好,咱们丑话可说到前头。”
王夫人生怕儿子一向被宠溺惯了,有逆反心理,又担心宝玉重蹈他哥哥的覆辙,赶紧说道:“老爷,你总得给孩子点时间啊!哪有一上学就严厉的”
“我有分寸。”贾政颇为无奈,但更无奈的是母亲那头,颇有一种投鼠忌器的感觉。
一边坐着的贾琏开口道:“宝玉聪慧,也懂事,二叔等他先学个半年,再严厉些也不晚。”
“对,对。”王夫人附和。
这时候,贾宝玉说了一句,“爹不严厉。”
“什么”王夫人吃惊的看着儿子。
贾琏也很吃惊,他身边的贾环则微微撇嘴,一脸的不服气。
虽说贾环才四岁,但他也知道这家里人人都奉承二哥,却没人拿他当回事,也明白自己不是太太生的,所以非常敏感。
“你再说一遍。”贾政盯着儿子。
“爹不严厉。”贾宝玉缓缓说道。
谁也不知道他此乃有感而发,不管是严厉也好,慈祥也罢,对于自幼失去父母的孤儿来说,那都是永远的遗憾。
贾政严厉教导子女有错吗他认为根本没有错。
贾政应该是封建社会的典型代表,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人物,行事非常的迂腐,也没有什么才干,被很多读者讥讽为假正经。
这些对于贾宝玉来说都无所谓,最起码,整个贾家,贾政大概是唯一的正人君子,基本上没有任何劣迹。
他一直不认为贾政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无非普通人而已,没本事当好官,教育子女方面很不错。
贾珠和贾元春乃至贾兰,都被教导的很有出息,贾宝玉是另类,而贾环则是那种不爱学习的。
面对被贾母溺爱的儿子,贾政也只能干着急,所以采取了矫枉过正的办法。再说古时很多的父子关系,也和猫和老鼠一样。
贾政没想到儿子竟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禁大感兴趣,问道:“我怎么个不严厉法”
“是不严厉啊。”贾宝玉一脸无辜,“从小爹未逼着我用功,也未打过我。”
“哈哈。”贾政破天荒的大笑一声,“那今后我每天问你学业,如有不好,打你手板如何”
“行。”贾宝玉一口答应。
“好。一言为定。”贾政一时有种惊喜感。
贾宝玉郑重点头,心里却说老子不傻,一切顺着你没毛病。不像那位,成天哆哆嗦嗦的躲着怕着,到头来被打的更凶。
王夫人眼见儿子今日如此懂事,自然心花怒放,可随之也担忧起来,赶紧说道:“老爷,宝玉身子骨也弱,可别……”说完,眼眶红了。
“嗯。”贾政额首,一想起长子,心情跟着悲痛。
看着他二位,贾宝玉的心情复杂,毕竟不是自己的真正父母,怎么也亲近不起来,同时也很感动,这就是有爹娘的滋味呀!
眼见宝玉还算懂事,也一扫先前的懦弱,贾政也担心万一念书时得个头疼脑热,怎么面对愤怒的母亲,所以叹了口气。
“上学之事先缓缓吧。你身子骨向来不好,再缓个半年去学堂也不迟。”
“是。”
贾政继续说道:“明日我就叫人把外书房收拾出来,今后就给你用了,所以白天可以出来一个人读书练字,不要总是在内宅和丫头们厮混在一处。”
“是。”贾宝玉大声说道,一下子兴奋起来,竟然有自己的书房了。
这时,贾环叫嚷道:“爹,我也要书房。”
“你要什么书房等你到哥哥的年纪再说。”王夫人说道,心里鄙夷你算老几
贾政说道:“你好生用功,会有的。好了,宝玉你回去吧。”
“是。”贾宝玉朝他们夫妇鞠了一个躬,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儿子的背影,王夫人一脸欣慰,贾政也很满意,再瞧瞧英俊的贾琏和黑不溜秋的贾环……。
摇摇头,贾政端起茶盏,掀开盖子轻轻吹了口气。谁知刚喝了半口,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欢呼,险些被一口呛着。
“不像话。”
贾政使劲咳嗽两下,将茶盏递给伸手过来的妻子,不由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