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独有的工作方式,她喜欢独占开阔的空间,偶尔从数据中抽离时,一抬眼可以毫无阻挡的看见外围的绿色植被。
实验室中还有八个独立分隔的子空间,分别被她的八位学术助手享有。她要求每个人都完全独立工作,每周一次例会,彼此交换意见,碰撞思维火花。如果连续一个月内都给不出她有用的进展,或者一条灵感也行,会被毫不留情的踢出去——不管你是什么海内知名的学者,还是哪个大佬费尽心思硬塞进来的。能分享林悦余研究经费的人,不光要天资卓著,而且不准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实验室里最没有存在感的是时间,这里分不清昼夜。穹顶的阳光服务她一人而已,跟着她的生物钟或明或暗,连植被也因此培养出奇怪的生物钟。
田峰擅长在沉默中的自处之道,他对科技所谓的“迟钝感”只是相对于林悦余而言。实验室中一切可见的、不可见的设备,他都能熟练应用。这些设备足够让知名的科学家疯****作精度以纳米计,用来检查身体不过是牛刀小试。他这具“原装”身体也植入了菌群,时日尚短,还有太多未知有待开发。
让人眼花缭乱的墙面忽然光华一敛,被林悦余的一根手指吸收一空。她侧过脸,说道:“我要观察8号实验体的实时状态,给我交叉授权。”
田峰犹豫了一下,刻板的说道:“我不认为对同一个实验体频繁观察有何意义。而且,他并不是隶属于我们实验室的。”
林悦余嚷道:“那有怎么样?科学就是需要互相验证,我这是为了工作!反正你不懂啦。”
“这已经是一周内的第九次——”
她直接粗暴的打断:“到底你是老板,我是老板?”
唯有苦笑,田峰结束没有胜算的争辩,低声说道:“给予交叉授权。”右手的拇指同时点在自己面前的方桌上。
林悦余欢天喜地的转动窄背椅,重新面向墙面,大声说:“给我8号的画面!”
一条洁白色走廊的全息投影出现在墙面上,一位年轻人正坐在靠墙的长椅上。视角几乎平视,镜头正对着少年,林悦余一边咂嘴一边感叹:真正的王子,也不过如此吧。
少年棱角分明,有明显的雅利安人血统,俊美堪比那些最完美的诸神雕塑。即使只穿着浅蓝色的工服,高贵的气质仍旧如同古代波斯的王族。他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眼神忧郁,似乎正望着对面的白墙,又像是目光已穿过墙面和幽深的山腹,投向无尽的远方。
可林悦余却觉得少年正与自己对视,脉脉含情,不由脸颊渐渐发红。
视角远处方向的走廊,迎面走来一位高挑的女性,浅蓝色工服掩不住曼妙的身材。林悦余眼神一寒,狠狠说道:“不要脸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男人!”
像是要印证她说的,新来的女人紧挨着少年坐下,臀腿相贴。可在她另外一边,明明还空着半个长椅。
女人开口了,声音甜美的有点儿起腻:“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看得出来。”
“这时候,家乡的苦麦快要熟了。”少年语气忧郁,通用语说的有些生硬。
女人微扬起头,露出向往的神情:“我听说圣城泰西封的郊外,深秋是一片片金黄色的麦浪,像是金色的海洋。”
少年摇头:“不,那不是泰西封真实的样子,金色麦浪只是诗人的美化而已。圣战结束一百多年来,我们的土地上仍然遍布‘污浊’。我所见到的苦麦是棕灰色的,一片片长在戈壁上,长在沙漠的边缘,像是大地的疤痕。苦麦是真神的恩赐,它赐给我们第二次生命,让我们在残破的土地上得以生存。”
透过复杂的监控回路,林悦余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悲伤。
苦麦不是天然出现的植物,当然也不是哪个神的恩赐,它的存在历史不超过三百年,是转基因作物的失败品:淀粉含量只有金小麦的百分之六十,由于含有微毒性,口感干涩发苦,长期食用会累积无法代谢的生物碱,威胁神经系统。
然而历史往往出人意料,在“抉择战争”——少年习惯称为“黑暗圣战”——的战后,广袤的沙漠和高原地带受战火荼毒,威力巨大的武器使大地满目疮痍,无法根除的生化毒药和辐射让这里的生命无以为继。人们意外的发现苦麦能在战后的环境中生长,于是成为“伤痕遗民”最重要的食物来源。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漫长的战争史,类似的苦难曾经无数次在不同的人群中上演。或早或晚,人类终究会脱离苦难,或者以复兴的方式,或者以消亡的方式。
林悦余马上从思绪里抽身而出,因为画面中的那个女人忽然把头靠向少年的右肩,偏偏还显得那么自然——
“狐狸精!”这词儿再次脱口而出。
“你对我说过,有一天会带我一起去泰西封,我一直都没有忘记。”女人的情绪恰到好处,仿佛一锅好汤细火慢炖,徐徐收敛,锁住鲜味全凭从容的耐心。
“我就怕再没有机会。”柔情在少年的双眼里闪动,“而且,而且那里对人的伤害很大,你又怎么受得了?”
“有你在,我又有什么好怕呢?”两只手牢牢地握在一起,分不出哪一只更白嫩。女人用头发轻轻摩挲少年的脸庞,话音婉转低柔:“千万别丢掉希望。希望永远都在,我是说永远……”
“啪!”
林悦余狠狠的拍在显示墙上,关掉了监控通道。连续几次深呼吸,才压住生理反应上的不适。去他的达尔文,有些物种进化的意义就是勾引男人吗?那个装嫩的婊子,她怎么敢这么心安理得的**?
——你都快能当人家的老妈了!
“田峰!”林悦余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像公事公办:“我请你帮我传达给董事会,根据对八号实验体的连续观察,以及最近三次的基因表达结果,我认为可以对八号取消‘特殊关怀’了。”
“可这是你当初提出的方案,按照程序——”
林悦余振振有词:“当时是出于审慎的科研判断,现在依然是!八号刚进入实验区时,精神波动极大,各项腺体激素都在正常范围之外,这样的生理环境对阿尔法菌群是相当危险的,我们不得不采用非技术手段来控制形势。现在结果已经趋于明朗,新形态的发展接近稳定,最初的安排已显得‘相当’不合时宜。”
田峰摊开一只手,无奈的说:“我可以提交给董事会,不过你也知道,容博士一定会提出异议。她和你的级别相同,又是第一当事人,这件事上拥有更大的发言权。”
“但是她可没有一个级别同样高的助手!”
林悦余上身前探,带着点合谋的意味,“这件事上你一定得附议我——你也知道上次的事情,擦除记忆这种手段,很难说会对实验造成多大的影响。随着八号的融合深度进一步增加,这种事发生的概率会越来越高,我们难道不该盲羊补牢,换一种更强硬稳妥的方法吗?”
田峰的神情渐渐严肃:“这样说来,我们不单单是为了制止容博士的胡闹?”
“当然!”林悦余回答的斩钉截铁:“容小真女士个人小小的罗曼蒂克,不需他人置喙。无论何时,我们判断的依据无不来自于严谨的科学推论。田助手,希望你不要辜负董事会把你送进众妙的初衷。”
田峰重重的点头:“我会附议你的提案。”
“有你这样的助手,我很荣幸。哈!交易的时间就要到了,你该出发了,祝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