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大道直通青铜山山口,月光下行车,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灯火辉煌的立体都市矗立在道路左边,城市上空遍布肉眼难见的光合细菌,与各色霓虹发生化学作用,仿佛又建起一座天空之城。大道右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幽暗森林,间或有荧光植物迎风招展,为森林染上一层魔幻的色彩。
天幕上挂满群星,仍旧是科技的把戏,不过是平流层无数簇的自发光菌群而已。早在刚刚普及电力的科技黎明时代,城市上空就已看不见真正的星辰。月亮才是夜空的真正主宰,今天正是月圆之夜,满月比林悦余手中的方向盘还要大一圈。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几乎都忘了,月亮边缘的那一层光晕,也是人造之物。
车外夜色正浓,是她一天精神最好的时候。
林悦余在某些方面算是个怀旧的人,比如在量产飞车中早已绝迹的圆形方向盘,她喜欢左右打轮的驾车感觉。推进器安静的像个兔子,她于是在车底加装感应音轨,随着速度变化释放不同分贝和频率的电子音效。只可惜悬浮飞车在低空不可能受到扰动,没法让她真正体会到古老汽车震动颠簸的乐趣。
青铜山已然在望,飞车穿过一架立体枢纽,光荣大道骤然变成单行道。从这里开始,这条通向青铜山的主干道只进不出。这一片山麓风景绝佳,又在近郊,本该是郊游的圣地,可惜却是货真价实的管制区。线上或线下每周都有市民抗议活动,抨击市政把青铜山圈成有钱人的禁脔。即使少部分知道真相的平民依然心怀不满,因为从这里流出去的东西,他们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享受得到。
这里当然不是富豪们的后花园,青铜山下的整座山腹,藏着全球屈指可数的战略级实验室——“众妙”。林悦余是众妙实验室冉冉升起的新星,近几年取得的成果超过许多教授一辈子的成就。和其他研究员不同的是,她甚至广为许多平民熟知,因为出众的容貌和气质,她的出镜率仅比众妙的新闻发言人略低。
青铜山占地广阔,几乎不见人工痕迹。其中一座不起眼的矮山,背阴的一角被挖成半穹顶式的结构,半边天成,半边斧凿,犹如奥林匹斯山中的神殿。飞车在山路中迂回多次才到达目的地,贴地悬停后,林悦余跳出车外,飞车自动左转驶向地下的泊位。深入山腹的小路就像原始人凿出的洞穴,低矮狭窄,四壁还都是突出的山石。她沿着石径前行三十米,一道光束忽然从石缝中照出来,笼罩她的全身。
林悦余没做停留,全身扫描在一毫秒内完成,藏在耳廓中的微型智脑发出悦耳的男中音:“欢迎回家,林博士。”
石子路面突兀地出现一片圆形的金属,只有一米直径。她的双脚在金属平面上踏稳,随即响起一声按下钢琴键似的轻响,金属平面沉降而下,她的身影转眼间被石子路面吞没。
她的独立实验室在“众妙”的中心区域,这是林悦余最不满的一点:即使很少有人在走廊里闲逛,一路上仍旧有七八个人向她微笑致意,她也不得不敷衍着回礼。转过几道弯,终于有一片盎然绿意映入眼底:她的实验室被高大的乔木和翠绿的藤蔓植物包围,甚至有一大片阳光从穹顶洒下,滋润着她精心栽培的杰作。
刚靠近实验室十米,左眼最外层的仿生虹膜上,一条条图文信息陆续刷屏。她微微调整瞳孔的状态,实验室中各项关键试验的状态,便一一了然于心。
尽管她早已习惯这种交互方式,仍旧感到微弱的不适感。她暗暗的想:用不了多久,这种老古董就可以退休了,只要能如同预期那样找到e分子链的镜像,就能做到直接刺激视神经网络成像。
夹在两棵乔木中间的电子门无声滑开,她最可靠的“助手”笔挺的站在门内,正向她做出迎接的姿势。
“博士,西格玛ii型装箱完毕,活性度9997%。”
田峰行的是标准的军礼,他是一名退役军人,据说服役于一支顶尖的特种部队,还是队伍中的中坚力量。一年前成为林悦余的业务助手,同时起到辅助、保护和督导三种职能。他总要把林悦余已经知道的信息再报告一遍,似乎对当代科技抱有一种偏执的怀疑。
“听说是你亲自送货?”林悦余一边向他点头一边向实验室内走。
“是的,上峰很看重这次交易。”田峰的态度很恳切。
“呵,神秘的买家。”
她才不关心买家是谁,只要知道交易之后,新增的研究经费又可以让自己挥霍一段时间就够了。众妙名义上属于联合政府,金主们的背景却要复杂得多,没法证明自己的项目要么被砍掉,要么被扔到乡下再无出头之日。出于对自己事业的责任心,林悦余多问了一句:“记得该怎么交代客户吧?”
“当然,”田峰的回答掷地有声,“菌群的特性是‘变幻莫测,因人而异’。”
林悦余微微撇嘴:“我建议你使用更专业的说法:根据宿主个体的微生物环境差异及菌群的自身特点,植入过程可能产生不在预测范围中的变数,与预期结果产生较大偏差其实是合理现象。如果希望得到更好的融合效果,建议以36小时为周期,定期向我方反馈宿主全身切片数据,以期及时调整分子级参数。必须要提醒对方的是,售后服务不在本次交易的范围内,是需要额外付费的。”
田峰取出随身的记录软屏,一丝不苟的记录下来。林悦余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这种令人难堪的画面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发生一次。而自己总是管不住这张嘴,干嘛又要对他说教?
刚被分配到这位“助手”的时候,她还曾窃喜过一阵。外形俊朗的全能硬汉,符合每个女性幻想中的形象。据说这位从头到尾都是原装的,却能徒手单挑好几个全副武装的改造战士。如果扔进赤道丛林或者极圈雪原之类的极端环境里,田峰自己就顶的上一个特殊作战的中队。可相处下来,对方诡异的个性渐渐让林悦余跟不上节奏,他对科技的洞察力几乎是公元历时代的。至于这股让人抓狂的认真劲儿,得了,肯定跟时代无关,天生无趣而已。
林悦余打了个响指,就近的位置升起一面透明的墙体,高度和宽度都超过两米。墙体对面升起一只同样透明的窄背椅,她大马金刀的跨坐在上面,两条惊人的长腿张开,笔直的伸出去,直到抵住墙面。窄背椅随时变换形状,始终完美贴合她的臀部和背部曲线。
从椅子后面看,这是个美妙的画面。
墙体上出现一片片点线结合的抽象图,点的位置围绕着各种颜色的字母,线的旁边则是复杂方程式组成的注释。随着十根春葱般的手指在墙面上起舞,点与线也跟着飞舞,字母中涌出更多的彩色公式,如同鲜花吐蕊;方程式有时分解,有时合并,像是一窝彼此纠缠的蛇。
这就完全是林悦余的领域了——片刻功夫,整面墙就被立体的信息洪流占满,她的双眼闪着惊人的亮光,仿佛从中看到了世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