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无论是网络新闻还是传统媒体,全部将目光聚集在海宁这座临海城市,对有关一宗连环杀人案进行连篇累牍的报道。
过去的五年间,在江玉省出现多宗女性失踪并惨遭杀害的案件,线索均显示受害人在失踪期间遭受过囚禁、性侵等暴力侵害。凶手作案手段之残忍,影响之恶劣,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与恐慌。
很快,江玉省各级公安机关组成专案组,极力侦破此案。
一年后,凶手落网。
当时对此案件提起公诉的,是一名非常年轻的女检察官——顾薏。
她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进行侦查、提审、公诉。在她的主导下,证据确凿,凶手当庭被判有罪。
这场官司赢得既漂亮又大快人心,顾薏等人因为有重大突出表现被记二等功,她也凭借此案升为高级检察官。
再加上出众的样貌,出色的能力,顾薏成为了公众和媒体的宠儿,可谓风光无限,志得意满。
然而这幅好景在不久出现新的证据后,彻底终结。
午后,空气中带着特属于这个时间段的窒闷和潮湿,树影稀疏斑驳,始终不见一丝清凉。
西城区人民检察院大门前,徘徊着各色男女,有的扛着机器,有的拿着录音笔,尽职地守在被烈阳炙烤着的空地上,丝毫不肯轻忽。
忽然,正补妆的女主播透过粉饼的镜子瞄到背后台阶上,出现了一抹高挑纤细的身影。
“是顾薏!快快,开摄像……”
此时,站在台阶上的人的确是顾薏。
怀中抱着一个纸箱,在她看到安全门后如狼似虎的媒体,清冷的眼波微微闪过什么,须臾,她再度迈开脚步,高跟鞋击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利落而又沉稳,丝毫没有乱了步调。
还未靠近安全门,数家媒体已经蜂拥上来——
“顾检,请问对于前不久汪毅书一案出现决定逆转性的证据,致使此案重审并且翻案,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汪毅书声称在审讯过程中,受到检方不公正待遇,请问这是真的吗?”
“顾检,汪毅书马上要召开新闻发布会,请问你会不会参加?”
“顾检,你这次辞职是否因为你正在接受调查?”
对于记者连珠炮似的发问,顾薏并不想一一解释,无论她在职与否,都无法以个人立场对任何案情发表带有主观臆断的言论,虽然,她直到现在都认为汪毅书是有罪的。
未做任何停留,顾薏始终保持沉默,直到有人险些将话筒戳到她的眼睛,“请问顾检,有传闻称您这次这么果决地排除掉对汪毅书的有力证据,并非真心为被害人发声,而是因为你想借此案迅速登上高级检察官的位置,对于外界批判你专业技能不足,急功近利,以权谋私,你怎么看?”
终于,包裹黑色轻熟风套装下的身体一顿,漆黑的眼眸缓缓在提问的记着脸上停驻,难辨情绪。
垂眸扫一眼眼前话筒上某台的标示,顾薏问,“我也请问你,你加诸在我身上的条条罪状,有真凭实据吗?”
顾薏抿着唇,表情深不可测。由于常年同罪犯打交道,自身形成了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哪怕她只是抛给对方一个眼神,都足够让对方心绪不宁。
四周除了呼吸声再也听不到其他,被顾薏点名问到的记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很好。”女人的声音清脆,干净,有条不紊,“我可以免费为你普一下法: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如果你刚才所说的并非客观存在的事实,那么你已经对我构成了诽谤罪。”
这就是和律师打交道的坏处,看了一眼被定在原地脸色刷白的记着,顾薏留下一句,“请好自为之。”
其他记着纷纷向那人抛于同情的眼神,随后又将顾薏重重包围。
问题依旧犀利,但至少不再进行人身攻击。
顾薏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一辆大切从远处驶来,尖锐的刹车声后,从车上跳下一人。
挺拔的背影敏捷地冲破层层人群,迅速找到被困在中间的顾薏,声音沉稳,“跟我走。”
怀中一空,顾薏先是一怔,掀眸对上男人坚定的眼神,稍作犹豫,她将手交了出去。
抓住她的那只手默然有力,他巧妙地隔开不断冲上来的人群,她复杂的眼神盯着他宽阔挺直的背,莫名的心安。
被他推上未曾熄火的大切,远离是非之地,顾薏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转过头,盯着男人从容深刻的侧颜,“谢谢。”
孟川目视前方,一只手把控方向盘,另一只手挂挡变速,动作行云流水。
好半晌,才惜字如金地回了她一句,“不必。”
而检察院前,当事人已经离开,记者们无料可爆。
之前最先发现顾薏的女主播站在新闻车前,面对镜头做转播的结语——
“因迅速破获‘619’连环杀人案的检察官顾薏,在今天上午引咎辞职。她曾经被赞誉为‘最美女检察官’,也是我省最年轻的高级检察官。在职期间,她曾参与过多宗大案
,十三名重案罪犯因为她的杀伐决断与铁血手腕而被成功定罪。但前不久备受外界关注的‘619’案,却突现惊人转折……”
“我不同意!”
早上九点,二十三层律清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内,火药味极浓。两拨人呈对峙之态,正在进行眼神的厮杀。
一拨人人数占了全事务所的十分之九,而另一拨人只有十分之一。
如此悬殊的人数优势。
然而这个议题依然还在争论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个十分之一的少数分子,是事务所的老板。
‘十分之九’为首的白艾莉双臂环胸,一步裙下的长腿优雅又高傲地交叠,十二寸高跟鞋的尖头如同她轻扬着的下巴,微微上翘。
身为法庭上的抗辩能手,白艾莉的目光逼人。
“三年前那桩丑闻已经让她身败名裂,我不明白你硬要招她进公司的用意何在。人脉?声誉?工作经验?还是能力?我想不用我提醒,若论这几样,她还不如刚招进来的保洁大婶。”
‘十分之一’的顽固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按照心理学来讲,他正做出防御姿态,避免正面交锋。
“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你们是否想过,在几年前汪毅书之前的多桩大案要案,顾薏在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见白艾莉将头别过,不与他做目光接触,方至清才继续,“白律方才提的那四点,前三点我无话可说,但论能力,我可以负责任的说——顾薏是我见过的人当中,天生就要吃这碗饭的人。”
话已至此,多说无用。
白艾莉站起身,双手插进套装上衣的口袋,“希望你已经做好面对超出预想后果的心理准备。” 他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站在顾薏公寓楼下,方至清无法回答自己,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找顾薏,但连她的首肯都还没得到。
急促的门铃声后,方至清面前的门打开,视线内出现一名穿着卡通家居服的年轻女人,未施粉黛的脸上眉目清秀,瓷白的肌肤在白炽灯的薄光下愈发剔透,此时她的头上套着一个和家居服有着同款花色的巨大蝴蝶结发带,格外醒目。
“方律?”顾薏及时住嘴,将后面那句‘怎么又是你’吞了回去。
方至清也是第一次看到顾薏除了职业装之外的装束,这画面感还真是……用言语无法描述的复杂。
方至清清了下嗓子,“我是来问,我的提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顾薏沉吟了两秒,拿了钥匙从屋内出来,顺手带上房门,连邀请他进屋的客套都省了。
“方律,我以为上次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已经不想再踏进这一行了。”
“我知道你已经两年没有接触律法方面,但我相信以你的专业和能力,再重新拾起来不是问题。”让和事务所内其他律师抗衡几回合的方至清就此宣告败北,他不甘心。
顾薏摇摇头,“方律,我很感激你如此看重我,但两年前那件事之后,我已经不适合在这个行业里生存。于事务所来说,没有委托人会雇用一个曾经诬告嫌疑人、职业生涯有污点的律师。而于我来说,如果不能在工作中发挥最大价值,只是干领工资的话,我会比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更鄙视自己。”
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无论是站在事务所的角度,还是她自己的角度,两条路都被她几句话堵得死死地,让他无话可说。
既然晓之以理不管用,方至清决定改变策略,“顾薏,作为你的学长我欣赏你,作为你的前辈我看重你。不可否认,如果你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会三顾茅庐,因为同时我也是一个商人。我可以确定,我的事务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你难道不相信我的眼力?”
顾薏抿唇,方至清一番话将她陷入两难的境地。她若是不相信方至清的眼力,岂不也是变相的不相信自己?
不过,这依旧不能动摇她的决定,她改了称呼道,“还是抱歉,学长。”
她转身将钥匙插进锁孔,金属锁芯发出叮的一声,同时,方至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记得入学第一堂法理课上老师所说的职责吗?大到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小到替弱者发声,保护司法体制的正常运转。这不仅是我们的初衷也是使命。如果一个挫折轻易就能将一个法律工作者打倒,那么这个国家的正义……似乎也就只能这样了。”
……
方至清离开后,顾薏如平时一样健身、洗澡,然后独自吃了个完餐,近日来她处在减肥期,对自己的饮食以及作息时间控制得非常严苛。
但今晚,她却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几次,最终还是披了件睡袍来到隔壁的储藏间。
打开墙壁上的开关,屋内顿时大亮,一盒盒的文件箱堆在角落里,足足有她这么高,那些都是她曾经经手过并成功宣判的案子,而另一侧唯一一个纸箱,薄薄的光晕将它拉出长长的剪影,显得孤零零的。
汪毅书一案的所有资料,全部都在这个箱子里。
也是她至今为止,唯一没有封存的案箱。
虽然几次三番那样义正言辞的回绝了方至清的邀请,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对这些,她从未真正放下过。
她只是越来越不明白,真正的法律正义,究竟要如何实现?
然而一个对‘法’已经动摇的人,还能有机会做一个好的律师吗?